熬药的炉膛已全部熄火,身体不适的大辉也回到了自己家中,药庐内静谧清幽,空气中飘出淡淡的草香
涂婆婆坐在床边,替湛秋掖掖被角,“这几日她本就虚弱,如今又受了伤,怕是得睡上一段时间时间才能醒来。”
关长岁拉过一个小凳,自然地坐在床前,“婆婆,我们出城才不过半天,怎么突然就闹起来了?”
涂婆婆一副淡然的表情:“哪有突然闹起来的?纸终究包不住火,只不过缺了个合适的理由罢了,随他们去吧。倒是你们,在城外找得怎么样了?”
关长岁仰头,眼巴巴地看一眼柳逢春,只见柳逢春涂婆婆摇摇头道:“找到了一个,但应该不是最后一个。”
关长岁手指扣弄着冯湛秋的被角,隐隐散发出一种不安还有焦虑的心情。
涂婆婆见状扫开他的手道:“别给我扣坏了。”
“婆婆,如果时间一到我们还不能破解全部的阵法的话,这些人是不是只有,只有死路一条了......”
“去那边说吧,别打扰湛秋休息了,”涂婆婆站起身,将人赶到一边,继续道,“也不至于死路一条,真到了那一步,我总归还是有点别的手段。”
关长岁听着心中长舒一口气,喜不自胜地朝前辈竖起拇指道:“婆婆,你果然不一般啊。”
“你少恭维我。”
突然间,涂婆婆沉重的眼皮一抬,飞到似的锐利眼神朝向柳逢春,指尖夹紧的银针直向柳逢春头顶的神庭穴刺去。
电光石火间柳逢春侧身闪过,眉头压紧,不明白前辈是意欲何为,关长岁也伸出手慌乱地拦在二人中间。
“婆婆,你这是做什么!”
但涂婆婆动作已快到无法辨别,柳逢春才刚刚闪过,就感觉手腕一紧,一条细长的红线早已不知不觉间拴在了他的手腕上。
隔着中间的关长岁,涂婆婆将柳逢春拉向自己。
她一手牵住柳逢春的手腕,另一手指缝间夹住三根银针,针尖堪堪抵在柳逢春将要下落的手掌心上。
“还准备攻击我这个老婆子不成?” 她盯着柳逢春的双眼,露出一抹笑意,“既无灵田,也无灵脉,你怎么修行?”
关长岁被夹在当间进退维谷,只得低头搔搔鬓角,感觉婆婆这话这话听着怎么有些耳熟。
“还是说,你修行的根本不是仙洲法门?”
柳逢春沉默着收回手,承认道:“前辈既然已经知晓何必再试探我。”
涂婆婆冷哼一声 :“当年魔神为祸人间,枉你们万法宗还是封印魔神的一份子,而今无根生的徒子徒孙中却有人入了魔道,也不知他有没有下令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柳逢春听见无根生的名字,眉眼有一瞬间松动,失神功夫,听见关长岁替他辩解道:“不是的婆婆,这件事他是有苦衷的。”
“还有你,你以为你逃得了干系吗?”涂婆婆又转手指向关长岁,“他欺瞒我倒也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倒是你,明知一切却还要和这个魔修厮混在一起,倘若凌寒知道她徒孙的所作所为,你她猜会不会清理门户?”
“又或者,”婆婆哼笑两声,“其实我也不介意替她清理门户。”
没想到矛头又指向了自己,关长岁听得双膝不自觉地一抖,“婆婆......”
涂婆婆见状轻啧一声,拍拍前襟的衣衫,说道:“站直了,瞧你那点出息。”
关长岁橡根竹子一样回弹,站得笔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涂婆婆脸上的表情,“婆婆,你是不是,和我们开玩笑呢?”
“你看我像开玩笑吗?”
像,那必须像,倘若不是玩笑话,涂婆婆出手灭他们两个金丹期还不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涂婆婆在平日里问诊的桌前坐下,敲敲桌面对关长岁道:“坐对面,手伸出来。”
关长岁不敢耽搁,缴械投降一般将两只手臂伸到涂婆婆面前,涂婆婆推开他一只胳膊,“就要一条。”
涂婆婆手指悬于脉上,又沿着关长岁手臂内侧摸向他的胸口。
“倒是让我看看,你身体内有幽魂未渡这件事,有没有骗我。”
两人临行前,涂婆婆曾主动询问过两人来找她是所求之何事,并答应无论事成与否她都愿意尽自己所能。
关长岁身体绷紧不敢乱动分毫,只剩下两只溜圆的眼珠转动,瞟向了靠近自己的柳逢春。
涂婆婆冲着柳逢春问道:“既是你亲妹的魂魄,为何会寄居在他的体内?”
柳逢春摇头:“晚辈也不知。”
关长岁插嘴道:“大概我这个壳子进进出出比较方便吧。”
涂婆婆瞪了他一眼,关长岁又飞快比了个手势将自己的嘴闭上。
涂婆婆徐徐道:“去世多年而魂魄未能转世,不是执念太深,就是生前心愿未了。想来你妹妹走得也并不安详。”
柳逢春按住关长岁的肩膀,微微发力,声音恨恨:“从背后一剑穿心,横死当场。”
涂婆婆眉头微蹙,于心不忍:“什么人这么狠心?”
“万法宗的人,”柳逢春声音冰冷,“但现在不是了,现在是死人。”
“你......难怪......”
体涂婆婆见多识广,瞬间就想清楚了个中缘由,只是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
涂婆婆飞速掐诀,口中念念有词,随着指尖的牵引,下一刻一个莹白的光团从关长岁体内缓缓飞出。
柳逢春瞪大了双眼,想触碰又不敢触碰。
但没想到下一刻,那团白光又钻回到关长岁体内。
关长岁轻抚胸口忙问道:“怎么又回去了?”
“奇怪,怎么凡人对我的灵咒有这么强的抵抗,”涂婆婆摇摇头,“不行,看来这位姑娘还有夙愿未了,凭我现有的手段无法将她顺利引出。”
柳逢春身体前倾,扣住关长岁的肩头,“前辈,可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也没什么好办法,既然夙愿未了,就替这姑娘圆了心愿,你既然是她亲哥哥,应当知道她生前未了的心愿是什么吧。”
柳逢春愣在当场,表情有些尴尬。
“你不知道?”涂婆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你怎么当哥哥的?这都不知道?”
柳逢春悻悻道:“说来惭愧,这一路上家妹的作品已寻回,爱人也已告别,我们的仇人更是早就被我手刃,我实在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夙愿未了。”
“死人的执念往往也是一种妄想,还有很多死魂的执念其实是活下去,可这既无法纾解,也无法满足,”涂婆婆感慨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蓦地低了下去,“死亡面前,纵使是神也无计可施。”
而这个道理,柳逢春早也就明白了,切身体会、痛彻心扉。
“既然如此,你们不如就这样养着她吧,反正也没变成厉鬼恶灵,倒是没什么坏处。”
关长岁悄悄举起手道:“婆婆,那就一直呆在我体内吗?”
“眼下倒是只能这样了,说起来,我探你神魂为何如此不稳,你经常出现灵肉分离的情况吗?”
“倒是也没那么经常,感觉自从在秘境莫名其妙神魂出窍后就变成这样了。”
眼见事情快要就此作罢,柳逢春继续争取道:“前辈,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这一世她遗憾太多,还太年轻,我不甘心她就这样,以这样的形式留存于世间。我希望她还有新生,下一世还能去过她想过的生活。只要能做到,我什么都愿意做。”
涂婆婆听完,缓缓转头看向了另一边熟睡的湛秋,挺直的腰背突然弯了下去,不再是精神矍铄的修士,更像是平日里见惯了的风烛残年的老人。
她那声音飘忽,不像是在询问,“真的吗?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死也愿意吗?”
她并没有看柳逢春,因此看不见柳逢春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看不见柳逢春低头的瞬间,正巧对上了关长岁平静的双眼。
关长岁看着柳逢春,眼睫轻颤,然后又偏过头,一句话也没说。
他肩膀想动,似乎是准备离开,却又被柳逢春紧紧扣在原地。
“前辈,只有这一种办法了吗?”
涂婆婆缓缓回头,长吁一口气,露出一个称得上是和蔼的笑容,“如果我说是呢?你怎么选?用你一命换她下一世吗?”
柳逢春没有着急回答,在死寂一般的安静里,屋外蝉蝉拼命地鸣叫
关长岁扭动起身子,突然推开柳逢春搭在肩上的手,从凳子上跳起来,不自在地耸耸肩跺跺脚,眼神飘忽看向门外。
“坐得我屁股都麻了,我出去吹吹风。”
说罢转身向屋外疾走,余光里,他看见柳逢春的双手撑在桌前,背影在烛光中被晕成模糊的一团黑,但始终没有回头向后的意思。
关长岁下意识地抿起唇,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柳逢春低着头,听见脚步声渐远。尔后抬起一双眼皮,眼珠下三白微透,凌厉如猛兽。
他看着涂婆婆,又问了最后一遍,“婆婆,你说的是真的?要我的命,就可以?”
涂婆婆看一眼门口,又看向窗外摇晃起来的树影,放缓了语气,嫌弃道:“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不值钱。”
她打开腰间的储物袋,摸索出一张看起来有些岁月的纸张,递到柳逢春手中。
“我有一法宝名换安魂铃,可破除执念之力,引亡魂顺利超度,只不过这法宝早些年遗落在仙洲,早已下落不明,你若是真有心,就去找找看吧。”
柳逢春捧着手中泛黄的纸张,轻轻展开一角。
“对了,真要找的话,动作要快啊,我就怕等不了你们多少年了。”
纸张中心处,一枚其貌不扬的长柄铃铛映入眼帘。
角落的床榻上,冯湛秋眉头紧锁,额角微微沁出冷汗,似乎正在做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