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涂婆婆正在给湛秋梳头发,和谐的场面就仿佛是寻常家庭的婆孙正在享受天伦之乐。
“湛秋,今天感觉怎么样?”关长岁上前打个招呼。
“已经好多了!”听声音确实不是病殃殃的样子。
问候过湛秋,关长岁在院内四下打量,没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是想找人,可又不想显得太急迫,于是故意背对着婆婆,装作不经意间问道:“婆婆,他人呢?”
可关长岁接连叫了几声婆婆,都不见对方答应,还是湛秋拽了拽涂婆婆的衣袖,又问了一遍,她才回答。
“说城门口有线索,走了。”
关长岁眼珠咕噜一转,“那我找他去。”
冯湛秋忙道:“那我也要去!”
“你才刚精神一点,别出去疯跑。”
只是冯湛秋的辫子还在婆婆手里抓着,她动得快,婆婆还没松手,一下子又把她扽回原地,湛秋吃痛哎呀一声,涂婆婆赶忙松手问道,“我弄疼你了?”
湛秋嘻嘻一笑揉揉发际线:“没事婆婆,就是扎得有点紧。”
涂婆婆又伸手给她挑松头顶的扎发,“还没有扎好就不要乱动。”
关长岁瞧着两人,面上笑意盈盈。
“长岁哥,你笑什么?”
“你们感情真好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祖孙。”
湛秋娇笑两声,靠在涂婆婆身上道:“婆婆就是我亲婆婆,比我亲婆婆还好呢。”
说完他又拽着婆婆的衣袖撒娇:“亲婆婆,你就让我跟长岁哥去看看呗,在家躺这几天我浑身不舒服。”
婆婆盯着湛秋的嘴唇,点点他的额头:“你忘了你这脑袋是怎么是怎么受伤的了?你现在出去再遇见他们可怎么办?”
湛秋也不说话,撅着嘴,他知道婆婆是为他好,但又忍不住往门外望去。
关长岁见她眼中实在向往,便对婆婆说:“婆婆不必担心,荆州城的居民再怎么闹也不过是没有灵力的凡人,一切还有我护着。”
婆婆斜眄他一眼,不屑道:“说得倒轻巧,你护着,你怎么护?真出了事,你是能救命还是能偿命?”
关长岁尴尬地挠挠鼻尖,婆婆辈分又高,说话又一针见血,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还是湛秋见气氛有些紧张,再次摇晃起婆婆的手臂,轻轻说道:“婆婆,没关系的,你就当我是去街上散散步,长岁哥和柳叔叔都在,不会有什么事的。”
婆婆妥协的摸了摸她的额头,“真是的。跟好他们两个不准乱跑,中午记得回来吃饭。”
街上比关长岁意想之中更加空荡,也不知是风雨过后的平静,还是风暴来临前的宁静。
这边的住宅铺子有人伸出头来向路边张望,他见到关长岁的一瞬间又把脑袋都缩了回去,紧闭门窗。
关长岁摇头,觉得奇怪,倒是一旁的湛秋精神振奋,不像是昨晚受过伤的样子。
“湛秋,你身体好了?怎么感觉比之前还要精神”
“说来也奇怪,昨晚睡了一夜睡得也不是很踏实,但今早起来神清气爽,看来百病全消了,”湛秋原地转了一圈,摸摸自己的脑门,“就连脑袋上的伤,似乎也全好了,一点儿都不疼了。”
关长岁低头仔细端详着湛秋的脑门儿,看见发缝和额头接壤处,有一块儿红红的印记,还以为是昨夜的伤痕,“是伤的这儿吗?看着块红印,但是我记得好像伤的更靠后一点儿。”
湛秋下意识地用手背蹭蹭脑袋,意识到关长岁说的是什么,于是笑道:“这个呀,这个不是昨晚的伤痕,这个是胎记,我天生就有。”
“说来也是有缘,几个月前婆婆来到此地,看见我头顶的胎记,说让她想起来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因此一直借住在我家,后来我对婆婆的医学知识感兴趣,就一直跟在她身边打打下手,也学了很多东西,我准备一直跟着婆婆学习下去。”
“婆婆的名号我虽然并不知悉,但她既然是我师祖的熟人,想必也是仙中赫赫有名的医仙修士,你跟着她肯定能学不少东西。”
“我也是这么想的,”冯湛秋骄傲一笑,推推关长岁的胳膊道:“不说这些了,长岁哥,马上就到城门了,你们相约在哪儿见面?”
“我要是知道一开始就不会问婆婆他去哪了。”关长岁望天,天知道关长岁也不清楚柳逢春去了哪里。
两人边说边聊,在城门附近绕了了半晌,关长岁寻人未果,靠在一座破屋的枯井前,双手抱胸小声抱怨道:“早知当初就应该给他一块云门山的弟子令,省得关键时候找人找不到。”
“是不是出城去了?”
湛秋探头探脑地城门附近走。
关长岁挥挥手阻止:“哎湛秋,婆婆不让你出去的。”
离开井沿的那一刹那,井中自上而下略起一道小风,衣料摩擦着石壁的微响被关长岁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
关长岁的掌刀带着劲风,回头微微眯起的双眼脸正好对上一张无奈的脸。
冯湛秋忙叫一声:“柳叔叔!找你好久了,你怎么在井里?”
“就是,我还以为是贼。”
可他那表情一点都不像看见贼的样子,分明一开始就知道对面是谁。
柳逢春双脚撑在石壁上,立直身子,架住关长岁的手,“看来捉贼你还挺开心的。”
“那是当然。”关长岁嘴角微勾,一边说着一边还暗自使劲把手臂往下压,有种要把人拍进去的架势。
没想到柳逢春出乎意料地没有和他对抗,反倒顺着他的力气拽着他往下滑,关长岁毫无准备,一下子半个身子都探了下去,全靠腹部在井边卡着。
两人四目相对,眼中无波无澜,两只手却在暗地里拼命较劲。
昨天夜里关长岁甚至没敢仔细看着这一双眼睛,而如今在他身体阴影的遮蔽下,竟从柳逢春漆黑的眼珠中看出几分剔透来。
这双平静的眼和梦中的那双激荡的眼重合,关长岁睫毛轻颤,心中隐隐升起一丝钝痛。
柳逢春也不说话,先是紧紧握着他的手,随后又变成轻轻拖着他的手,他的眼神在关长岁的面庞上游移,光线扫过面庞,边缘处淡淡的绒毛闪烁着清晨的金光。
柳逢的指尖下意识摩挲起来。
直到一个声音打破了这种旖旎的氛围。
冯湛秋扑上来抱住关长岁的腰大喊道:“长岁哥!我来帮你们。”
恍若燕子点水般,关长岁从那种又轻又飘的感觉中抽离出来,心中升起淡淡的羞愧。
他不想正事,在这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转而握住柳逢春的肩膀把人拽出来,借着冯湛秋的误会,顺势道:“刚才手滑了一下没拉住,谢谢你了,湛秋。”
冯湛秋似乎对关长岁的话没有一点儿怀疑,“没关系,对了柳叔叔,你在井里发现什么了?”
柳逢春看了关长岁一眼,随后才对冯湛秋道:“是有点儿情况,最好找婆婆过来。”
冯湛秋主动请缨,高举双手,“那我去我去叫婆婆过来,省得你们来回再跑一趟。”
说完也没有留给两人拒绝的余地,就自顾自地开始往回跑。
关长岁本来还想拦,被柳逢春先一步挡住,“让她去吧。”
“你拦我干什么,我带她出来的哪有让她一个人回去的道理?”
“等下这里危险,回去也好”
“危险?”关长岁报臂瞧他,“你准备干什么?”
“把这城墙掀了。”
柳逢春语出惊人,关长岁佯装惊吓地后撤两步,又碎步走上来,“说那么吓人,你刚刚在井下看到了什么?”
柳逢春没有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什么都没发现?你这表情可不像什么都没发现。”
“不,”柳逢春摇头,“我不是什么都没发现,我只是发现,确实如你所说的那样,按照万法宗的阵法寻找源头,最后在这个井中一觅即中。”
“哦,”关长岁淡淡地应了一声,偷偷观察柳逢春的情绪,“发现真和自己的旧日宗门有关,你……不高兴了?”
柳逢春淡淡呼出一口气,眼神中微微闪过一丝茫然:“谈不上高兴或者是不高兴。这一切或许和岳争锋有关,或许又无关,但是岳争锋死了,我妹妹也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在想,或许我们兄妹的遭遇从一开始就是他阴谋的一环。他勾结魔修,我杀了他,我又成为魔修,兜兜转转,这一切到底算什么?”
柳逢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轻轻地苦笑一声。
关长岁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靠在井沿上,搅着手指看向地面,自从他认识柳逢春以来,见过他一开始的冷酷,见过他后续的柔情,如今又见识到他少有的茫然。
如同一块坚冰冰在掌心慢慢融化,化到最后只不过是一团别无二致的蒲草。
如果关长岁想,他早就可以任意揉搓。
感受到柳逢春的视线移过来,他听见对方轻叹一口说:“罢了,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关长岁思来想去,还是开口道:“你说得对,何必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入魔非你所想,这阵法害人也非你所愿。要说唯一有什么要恨的,你不如恨仇人没有死的更早一点。”
柳逢春冷笑一声,靠近关长岁,与他并排站立,臂膀贴住他的肩膀,“你说得对,恨就恨我当初没让他死得再痛苦一点儿。”
见对面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神彩,长岁不禁哼哼两声:“以后可千万不能惹你,你这个人很记仇。”
“我可不记你的仇。”
关长岁不屑,“也就说得好听,我可不信。”
关长岁扭头往井中看,刚才眼里被柳逢春整个人填满,他没注意看井中的情况,这一看才发现,映入眼中的竟是波光粼粼的水面。
“怎么是口水井?我还以为是枯井”他低头拎起柳逢春的衣摆抖动,“你是根本没下水,还是直接把衣服烘干了?”
柳逢春任由拽着自己的衣衫乱晃,只是解释了一下城中恶疾的由来:“难怪他们的病久治不愈,这怨气之毒既在水,便在土中,同时又可化作风中,无处不在。如今分散的阵法力量汇聚,毒气加重,才导致病情加重。”
关长岁放下柳逢春的衣摆,原先还算整齐的布料,如今被他攥得一团褶皱。
“这阵在井下,又被水封着,看来破除起来也是个麻烦事。”
柳逢春道:“岂止,光是暴露出来就是个麻烦。我只定位出大致的范围在水井和城墙之间的地下,具体是什么情况,有是怎样的危险程度我也摸不清,真不知当初是怎么画进去的。”
关长岁不知何时已将破岳剑拿了出来,还有些踌躇地看着城墙和水井之间的空地:“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把人家的城炸了,是不是不太好。”
“城毁了总好过人死了。”
话说得也是很有道理。
说话间,柳逢春已从袖中掏出几张眼熟的爆破灵符,关长岁的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一开始的玄谷秘境。
他们那时明明才刚刚相识,却有着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的默契,灵符爆鸣在前,剑气力劈在后。
所到之处石木寸裂,势不可挡。
关长岁握着剑柄,思绪飘然。
临动之前,他忽然眉头一蹙,转身向后看:“什么声音?”
青天白日,街道空空荡荡,既没有人影也不见鬼影。
柳逢春也随着他的视线向后看,疑惑道:“什么声音?”
关长岁不语,只是凝眉盯着前方,直到一个灵巧的身影忽然从偏巷窜出。
冯湛秋张大着嘴巴全力奔赴,挥手向二人招呼,关长岁见状赶紧迎了上去,托住冯湛秋赶忙问道:“湛秋,怎么跑得这么着急?出什么事了?”
“出事了……长岁哥,出事了,”冯湛秋吞吞口水,上气不接下气,“我刚走到半路,撞见刘勤带着一群人往这赶,我就听见他们说今天势必要离开镜州城,就算是死也要出去看看。我怕出事,立马走进近路跑回来了。”
“长岁哥,他们千万不能让他们离开,留在这里婆婆还能救,要是出去了,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关长岁捋捋冯湛秋的后背,闻言还有点不悦:“湛秋,亏你还向着他们,昨晚上要不是他们不顾一切往里冲,你也不会受伤。”
“长岁哥,这里边的很多人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有人给我送过饭,有人给我做过衣服,我分得清谁好谁坏,他们不像我一样一直待在婆婆身边,会一直信赖婆婆,他们只是太害怕了,才会被刘勤煽动,”冯湛秋越说越激动,急得直跺脚,“离婆婆所说的期限本就没几天了,这要是再跑出去回不来,可真就没救了!”
关长岁揉了一下冯湛秋的脑袋,心中感慨万千,她信任婆婆是因为婆婆是修为高深的前辈,昨晚又提前给两人通过气,镜城的人并非死路一条。
但冯湛秋根本不知道这一点,作为凡人来讲,她根本无法揣测仙家修为的高低落差,而作为怨气毒害的一员,她又完完全全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婆婆手里。
在冯湛秋心里,涂婆婆一直是天神一样的存在,她像是不讲道理一般,相信婆婆始终有办法救得了所有人。
湛秋继续说道:“长岁哥,你们在这里先拦着,我马上回去通知婆婆。”
而此时此刻,高声的尖啸从前方的,主干道路上传来,从四周偏僻的小巷传来,从冯湛秋走过的近道传来。
“出城!出城!出城!”
刘勤走在主干道路的最前方,高举手臂,在如此群情激荡的氛围之中,他表情却出奇地冷静,不知在得意的笑些什么。
四面八方涌出的一群群人,像是失去了意志,只能麻木地重复着出城二字。
关长岁也没想想到,今天见到的人竟比昨晚更多。
“遭了,怎么这么多人,我回不去了。”冯湛秋惊急交加,只得不停地看看关长岁又看看柳逢春。
“你放心,湛秋,”关长岁将湛秋挡在身后,“一切还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