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城外耗费了整个白天的功夫,除了关长岁偶然发现的那个位置外再无所获。
天色渐暗,蒙蒙雾气笼罩下的丛林比主城暗得更快,关长岁将涂婆婆赠与的引路灵虫放出,虫尾在沉沉暮色中发出明黄色的萤火。
“晚上也看不清楚,咱们先回去吧。”关长岁道。
柳逢春展开地图,心事重重:“虽然没有线索,但是咱们今天在城外几乎将魔域手法中可能出现的阵法位置都探遍了,一无所获。”
关长岁紧紧眉头:“不是魔修,你的意思是,仙洲修士?”
“也不一定,“柳逢春shuo,“叛逃到魔域的人依旧还掌握着原先在仙洲各大宗门学习过的阵法。”
“就像你一样咯。”关长岁冷不丁来了一句。
柳逢春无奈笑笑。
两人跟着灵虫的荧光慢走,衣摆窸窸窣窣地蹭过草丛。
柳逢春继续道:“我本以为此事必定和魔域逃不了干系,但这样下来,剩下的阵法只能按门派一点点排除,这可就麻烦了。”
关长岁:“我知道仙洲以符阵见长的宗门大小共计八个,万法宗、潮生门、无极堂所代表的三大,还有以及以天星门为代表的五小,只是不知道这几个宗门之间区别大不大。”
柳逢春:“各门派的阵法都是从基础阵法上衍生出来的,但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当年各派之间交流的时候我大都了解过一二,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又有没有什么新的变化,即使是这样,想要一一排除也绝非易事。”
总而言之事情比想象中的要更加棘手。
关长岁有些烦闷地挠挠头:“实在不行把镜州城的人都带走得了,反正住哪不是住。”
“真要这么简单就好了。”
关长岁叹了口气,他自知这是冲动之言,且不说整个镜州城的大量人口要往哪安顿,就算是有地方安顿,居民的各种吃住、营生包括新生活的融入,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解决的。
关长岁盯着前方鼓动的小虫,无奈道:“只能一点点排查了,就从你最熟悉的宗门开始吧,这样还快点。”
就这么一句话,令柳逢春脑中丝弦啪得一下断裂,快弦抽断空气,将柳逢春劈得颤抖。
裴宁之临死前的呓语再次闪回在他的脑海。
——“大哥......仙人来自,万法宗......”
误导裴宁之的人来自万法宗,赐予他一身魔功的人来自万法宗。
万法宗,万法宗,此地他曾重获新生,他也曾痛失至亲,这里有有他最敬爱的师父,也有他最痛恨的仇人。
他本以为这一切都是出自岳铮锋的私人恩怨,但如果不是呢?
如果岳铮锋本来就和魔修有勾结呢?
柳逢春如梦初醒一般拽住关长岁:“等等。”
“怎么?你发现什么了?”
柳逢春将镜州的地图塞到关长岁怀里,拿出一份更大的仙洲全境地图铺在地上,燃起灵符自上而下照亮整张地图。
自析木州所在之处一路向东,连接天虚州、御金州、在御金州向北到镜州,连接成一个横平竖直的折角。
而连线继续向东,连接到东海沿岸两个州域的交界线上,继续向南,则是仙洲作为禁忌之地存在的第十三域,魔域。
柳逢春跪坐在地,脑中思绪万千,如果全部画完,这就是万法宗的聚灵的大阵,六星十字阵,当年他还在的时候此阵布置在毓秀山山脚下,为中心处的万法宗汇聚源源不断的灵气。
如果将此阵散步在仙洲各域,将会有更大的能量向镇中心汇聚,那就还是万法宗,只能是万法宗。
可那些阵法汇聚的都是什么?
是怨灵、是怨气。
如果真的如他设想的这般,岳铮锋把这些怨气汇聚到万法宗是要做什么?
见柳逢春表情有异,关长岁关切问道:“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不会的,他已经死了,”柳逢春念念有词,“我亲手杀了他,他不可能还活着。他绝对死了,他不可能还在作恶。”
柳逢春口中快速呢喃着像是在吟诵某种口诀,他落在地图上的手背鼓起青筋,指尖将皮质的地图攥出褶皱。
关长岁突然伸出手,压在柳逢春的手背上,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脖子强迫他看向自己。
“柳逢春,你怎么了?又犯病了是不是?”
关长岁双眼坚定而明亮,硬生生将柳逢春从一片漆黑中捞了出来,柳逢春看得有些失神,关长岁眼中星火跳跃,他分不清是火在动还是风在动。
下一刻,他突然伸手将关长岁揽在怀里。
关长岁错愕间,听见柳逢春冷冷地声音在耳边响起:“关长岁,岳铮锋被我亲手所杀,魂飞魄散不得转世,无论他当初有什么阴谋,都已经不会再得逞了。”
这话像是在对关长岁解释又像是柳逢春在说服自己,关长岁感受到柳逢春这具高大身躯下,由内向外抑制不住的颤抖,不知是因为激动、因为恨、还是因为后怕。
关长岁没有说话,他伸出双臂,轻轻回扣在柳逢春的腰上。
*
回到镜州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往日门可罗雀的药庐今日却被照得灯火通明。
药庐门口人头攒动,为首之人高声呼叫着:“给我们个解释!给我们解释清楚!”
在向来虚弱的镜州人民中,这声质问算得上响亮。
刘勤调动全身的力气敲动药庐的木门,但木门早就被涂婆婆下了禁制,没有她的允许什么人也敲不开这扇门。
刘勤眼见敲门不应,转身面向眼前的乡邻,高呼着:“今天聚在这里的街坊邻居们!你们看见了吧!即使是不信我的现在也该信了吧。咱们身体上的病为什么越来越重?她又为什么不敢出门解释?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这一切都是,涂某企图要害死咱们霸占这座城,早知如此,还不如就信了陈卓仙人的话,早早让他灭了这姓涂的妖婆!”
围着的人群中,全都受过涂婆婆的救治和恩惠,大部分人一时之间无法全然接受刘勤的妄断,刘伯站在靠前的位置,扯着嗓子向屋内呼唤:“涂大夫,您在的话,就说句话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给大家听听吧。”
“是啊涂大夫,你只要说我们还愿意相信你。”
“出来吧涂大夫,说句话吧。”
“不要再问了!”刘勤扯着嗓子高喊,“还不明白吗,她不出来就是心虚了,她解释不了,因为这就是事实!咱就是被她害了,我亲耳听见咱们所有人最多只能在活五天了!”
“什么?五天,这可不行啊!”
“真的假的,我才不到三十,我还能再活十年,我不要死啊,我不要!”
“刘勤,你没有骗我们吧,真的是你亲耳听见的。”
所有人急哄哄地乱作一团,原先还算整齐有序的队列被打散,一帮子着急上火的人越过刘勤,伸手将药庐的木门敲得帮帮作响。
“涂大夫,刘勤说的是不是真的!”
“出来啊,出来说句话啊!”
门丝毫未动,屋内燃灯如豆,火焰静悄悄地跳动着。
涂婆婆好似听不见一般,坐在灯前用药钵轻捻着药末,铜钵和铜锤的碰撞声井然有序。
冯湛秋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着急:“婆婆!怎么办啊,门外越来越乱了!他们都在说你的不是!”
涂婆婆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乱就乱吧,说就说吧,乱累了、说够了,自然就回去了。”
“怎么能说就说呢!”冯湛秋着急地跺跺脚,“我不允许他们这么说你,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夫!”
涂婆婆却轻笑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摇摇头,“呵呵......天底下最好的大夫......“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他们说的也没错,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确实是因为我,现在只寄希望于那两个小子能快点找到破局之法,不然就只能......”
涂婆婆声音越来越小,话没说完就朝冯湛秋招招手道:“来,湛秋,你身体刚好就别跟着瞎操心了,回来歇着吧。”
湛秋双手拧起胸口背包的布带,坚定道:“婆婆,你不在乎,但我可不能让他们这么说你!”
说罢转身就往门口跑去。
“湛秋!”
涂婆婆赶忙想要跟过去,却不慎撞到了柜台的衣角,磕绊的空挡,冯湛秋早已跑过了半个院子。
涂婆婆没有继续追,她望着前方那个奋力奔跑的灵巧身影发怔,湛秋背包上的流苏和发尾一起摇晃,在黑夜中逐渐变得模糊。
很多很多年前,也有这么一个小女孩用羸弱的背影挡在她面前,展开瘦到皮包骨的手臂,仰视着前方高大的、面目不清的成年人。
——“不准!不准伤害女神娘娘像!”
一晃,时间竟过去了数百年之久。
涂婆婆眼睛或许是睁得太久了,瞪得太久了,酸胀的感觉令她不停地眨眼,眨到眼眶湿润,在灯光下显现出微微的红。
“没关系,这是最后一次了。”她呢喃道。
冯湛秋推开木门,门轴吱嘎一声轻响,打断了门外一切的吵闹。
矮小的姑娘还没发育完全,仰头怒视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却好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
“哪个吃里扒外的在这吵!婆婆正在潜心研究新药受不得打扰!”
刘勤一听这话就知她意有所指,举着火把直冲冯湛秋,火焰堪堪划过她面前,隐约带了发丝烧焦的味道。
“小丫头片子,你也是镜州城的一份子,怎么才跟那老妖婆处了几天就胳膊肘往外拐,别忘了你个没爹没妈的从小是谁帮衬的你?是我爹!我看你最吃里扒外!”
刘伯看看湛秋,拽了儿子一把示意他别提这事,湛秋自幼父母双亡,八岁的时候从小拉扯她长大的奶奶也撒手人寰,全靠冯家这几处邻居相互帮趁着冯湛秋,才平安无事地长到十三岁。
冯湛秋并没有搭理刘勤咄咄逼人,她推开火把,丝毫不惧,面对众人上前一步道:“众位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婆婆来此之前大家都受镜州瘴气的困扰,但婆婆来此之后,治的却不只是瘴气带来的病症,刘伯的胃疾、李婶的头疾,还有众位婶婶的妇人病,都是婆婆一手调理好的。
“婆婆从不欠大家什么,婆婆已为大家做了太多!我们虽然只是普通百姓,但是道理大家肯定都懂,若不是受人挑拨,今日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令婆婆为难的事情。”
“少听那小丫头胡说,那都是姓涂的收买人心的手段,为的就是让我们放下戒备信任于她,她才好再之后下死手!”刘勤继续强词夺理。
湛秋上前一步,伸手直指对面:“刘勤哥,你别忘了,先前你染上痢疾,上吐下泻,要不是婆婆救你,早就拉死在茅厕了!”
关长岁和柳逢春摸黑回到城内,看见药庐门口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远远地只听见湛秋高声说了一句“拉死在茅厕里。”
“发生什么了?谁拉死在茅厕了?”
关长岁悄无声息地靠近外围的人,随口问道:“大哥,这是怎么了?怎么都在这围着呢。”
听闻此言的中年男子还想回头解释两句,但一看就来人的面孔,竟仓皇闪避,随后中年男子面上的恐慌开始沿着人群蔓延,不知不觉间竟然自动给关长岁和柳逢春让开一条路。
关长岁疑惑又茫然地和柳逢春对视一眼,就见前方刘勤被冯湛秋的话激得恼羞成怒,竟将手中的火把超冯湛秋扔去,冯湛秋灵巧地避开,此刻也顾不得叫什么尊称,直接骂道:“刘勤!你个疯子!”
“哎别打人,怎么还打人呢!”关长岁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眼前这场面分明是起了冲突,而且还是湛秋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面对一帮带着火把甚至武器的成年人。
刘勤也断不会听从关长岁的话,直接高声煽动道:“门开了大家愣着干嘛!进去亲自找姓涂的质问啊!进啊!”
此言一出原先就摇摆不定或者选择相信刘勤的人纷纷往门内涌入。
原先预留出来的一条向外的通道此时也被乱哄哄地人群切断,恰好将关长岁围在其中进退两难。
冯湛秋伸开双臂拦在门口企图拦住所有人,“不准进去!不准打扰婆婆!”
“臭丫头片子,你找死!”
刘勤也不知那里摸来的两块石头直接就朝着湛秋砸去。
黑夜之中关长岁只听见两声闷响,湛秋尖叫一声,数人冲破了她双臂的阻拦。
湛秋跌倒在地,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脑袋,紧接着一个臂膀搂着她的腋下将她捞起,没想到不是一直以来和善爱笑的长岁哥,竟是那个沉默寡言的“柳叔叔”。
柳逢春将冯湛秋带到一旁的角落,人群像开闸后的洪水一股脑地涌入小院,下一刻,一柄重剑自高空轰然坠落,落在众人眼前拦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关长岁立在剑柄之上,剑指冲着下方挨挨挤挤的人群,在火光中露出一张张随波逐流的茫然的面孔。
“我看谁敢向前!退后!”
涂婆婆照旧不管院内闹哄的人群,视线寻找到站在角落处的湛秋,在夜色中摸过冯湛秋的脸颊和双臂。
“湛秋,你怎么样,没事吧?”
湛秋摇摇头,一把抱住涂婆婆:“婆婆,我没事。”
院内的凡人显然被关长岁的气势镇住,有片刻的呆愣,站在原地不敢乱动,但慌乱之中,又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杀人了!魔修杀人了!”
呆愣的人群又像是无头苍蝇一般骚动,纷纷扔下火把仓皇离去,转瞬被黑夜吞没。
关长岁从剑柄跳下,望着前方,又回头看看婆婆,神色困顿。
为什么来?为什么走?又为什么提到魔修?
一场闹剧闹哄哄地开始又闹哄哄地结束,没有理由也没有结果。
冯湛秋对着柳逢春点点头道:“柳叔叔,谢谢你刚刚来救我。”
柳逢春负手而立 ,淡淡道:“没什么,只不过若让长岁来救你而我去拦那些人的话,他们未必能活着跑出去就是了。”
关长岁伸腿踢了柳逢春一下,低头对着湛秋笑道:“湛秋,别当真,他开玩笑呢。”
然后用同样地笑容对着人涂婆婆道:“你说是吧,婆婆。”
但没想到婆婆却用一种意味深长地眼光看向了柳逢春,关长岁心中咯噔一下,心虚地避开视线又移到湛秋脸上。
背光之中,一道阴影从湛秋额头蜿蜒而下。
“湛秋,你头上流血了!”
冯湛秋下意识地一摸,满手鲜血出现在眼前。
“哎,我怎么......怎么流血了......”湛秋说着说着,晕晕乎乎地歪倒在涂婆婆怀中。
“湛秋!”
“湛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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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