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被刚刚的阵仗吓得失了魂,无为毫无修为一伙人一言不发地跟在涂婆婆身后,身形佝偻,脚步拖拉。
关长岁和柳逢春不近不远地跟在最后,随涂婆婆一起绕过被攻击的城墙前往另一侧的城门。
关长岁招招手,示意柳逢春侧过头来,低声问道:“觉不觉得,这些人行动迟缓,精气神也不大正常?”
柳逢春点点头,补充道:“眼下发黄,嘴唇青紫,更像是中毒的症状。”
“中毒?是刚刚那人提到的城中瘴气?”关长岁抬头环视四周,镜州本就被一股浓雾笼罩,看不到太阳,根本分不清是瘴气还是普通的雾气。
柳逢春盯着最前方涂婆婆的背影,若有所思:“什么瘴气这么厉害,连修为远高你我的前辈都束手无策?”
关长岁丝毫看不出担忧地样子,一手搭在柳逢春肩上,朝着柳逢春嬉皮笑脸:“你孤陋寡闻吧,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见柳逢春没有回答,关长岁继续道:“她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位涂婆婆吧。”
“多半是。”柳逢春伸手在关长岁指头上捏了两下表示赞同。
关长岁啧了一声,抽出手指捏在柳逢春指节上,抿着嘴唇狠狠用力,捏得指尖泛白。
柳逢春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关长岁坏笑的表情渐渐收敛,松开对方的手嘟囔一句,“没意思。”
居然不怕疼。
刚刚被柳逢春护在结界内的一行五人有男有女,走在最前方紧跟着涂婆婆的中年女子面带愁容,欲言又止,斟酌着开口道:“涂大夫,刚刚陈卓说的话我们都不信,你也别放在心上,我们都相信你肯定是为了我们好,对吧。”
她拉过一开始和陈卓说话的中年男子道:“老刘,你说对吧老刘?”
中年人突然被提醒,愣了一下慌忙开口:“是,是,多亏了大夫我们身上的症状已经少了很多了。”
涂婆婆身材干瘦、眉眼吊梢,面带一股不怒自威的锐利,听到这话却回首笑笑,神色柔和:“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
镜州的城门不像两人路过的其他地方那样大开着,砖红的巨门只敞开了一条仅供一人穿梭的缝隙,关长岁看不到城内的状况,只是隐约闻到空气中掺杂了一丝腥味。
涂婆婆又和余下几人闲谈了两句,示意五人先行回城。
关长岁靠近柳逢春,小声评价道:“这婆婆看着面凶,对人还挺和善哈?”
柳逢春不置可否。
目送着一行人进城,涂婆婆径直朝关长岁走来,她身形高挑,虽满面皱纹但丝毫没有年迈之人的佝偻姿态,看着竟和关长岁差不多高。
明明毫无灵气外泄的威压,关长岁却觉得对面这位前辈修为深不可测。
她盯着关长岁道:“对病人我当然和善,对你,可就不一定了。”
关长岁有些尴尬地挠挠鼻尖,没想到这位前辈听力绝佳,将自己刚刚的议论尽数听去,只得强颜欢笑缓解尴尬:“哈哈,前辈真是好听力。”
涂婆婆审视着二人,语气有些严肃:“镜州久不见修士出没,谁告诉你们两个有我这么一号人在这?”
关长岁连忙伸手比划道:“一个这么高,短头发,额头系着一条飘带,手拿一把长刀的年轻人,他叫九烛,前辈有印象吗?”
涂婆婆了然:“是他......你们是他的朋友?”
“正是正是,”关长岁脑袋狂点,“我们来此是有事想请婆婆帮忙。”
听见和九烛相识,涂婆婆脸色缓和了不少,“既然有事相求,就先说说自己是什么来头。”
关长岁抱拳行礼:“在下关长岁,来自云门山云门仙宗,他是......”
他看了一眼柳逢春,柳逢春接道:“在下柳逢春,只是无名散修罢了。”
听到这话涂婆婆却冷笑一声:“无名散修使得出万法宗的防御阵?撒谎!”
柳逢春脸色一变,仙洲阵符大宗数百年来一直互有交流,基础阵法在融合交流间去芜存菁,各个派系之间的手法已经差别不大,除了几位资历实在古老的门派大能,现在几乎是没有人看得出来区别才对。
关长岁心下惴惴也不敢贸然开口,没想到涂婆婆却对着他主动搭话:“你来自云门山,凌寒是你什么人?”
关长岁蓦地瞪大双眼,语气充满了几分惊喜:“是我师祖!前辈认得我师祖?”
凌寒早在二百三十年前年冲破虚空渡劫成神,是五百年来唯一位飞升成神的神女。
听见和凌寒是旧识,关长岁赶忙再次压低头颅行礼,借坡下驴道:“既然是师祖旧识,还望前辈能听听晚辈的请求。”
涂婆婆托住他的胳膊阻止关长岁脑袋低得更深,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旧识,而不是旧仇?”
关长岁后背绷紧,眼球狂动,内心掂量着这到底是真话还是在开玩笑,眼前是和师祖一辈的前辈,真动起手来他再长八只脚也跑不出去。
她托着关长岁看向柳逢春:“你呢?你布阵的手法精细,不会出自普通的散修或者外门弟子,我刚刚提到万法宗你神情有异,也不会是有人匿名收徒不告知你传承。为什么不说,你是叛出师门,还是被师门除名?”
柳逢春神色淡然,回到:“前辈洞若观火,在下不敢隐瞒,只是已无颜自称万法宗弟子。”
关长岁微微偏头看着柳逢春的鞋面,心下嘀咕,还不敢隐瞒,偏偏你隐瞒得最深,撒谎都面不改色。
“你犯了什么事?”涂婆婆继续追问。
柳逢春撇了一眼关长岁,轻描淡写道:“伤风败俗。”
关长岁腹部绷紧,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心说这么拙劣的借口他居然说得出来。
涂婆婆神色古怪地看了柳逢春一眼:“看不出来。”
关长岁也察觉到涂婆婆刚刚“旧仇”一说不过是在开玩笑,抬起头问道:“婆婆,这下能听听晚辈的请求了吧。”
岂料涂婆婆松开手拍了一下关长岁的脑门道:“谁是你婆婆,少和我套近乎。”
关长岁吃痛一声,还未开口隐隐听见城门后又个清脆的女声由远及近:“婆婆,婆婆!没事了吧婆婆,我刚刚看见刘伯伯李婶婶,说是路过两位仙长救了他们。”
一个看着十三四岁的女孩从城门探出头来,似乎是大老远地一路小跑过来,额头汗涔涔的,看向涂婆婆的眼神中流露着几分兴奋和钦慕。
涂婆婆对关长岁的请求置之不理,转身语气轻柔地对女孩道:“湛秋,来婆婆这,怎么跑这么急,满头是汗。”
女孩儿抓着斜跨的小布包仰快步走来,身高只到涂婆婆胸口,她伸手擦掉额头上的汗,双眼亮晶晶的:“婆婆,听说刚刚你一招退敌,特别特别帅气!”
涂婆婆伸手抚过她的长发,用轻柔地语气问道:“想不想学?”
“真的吗?我也能学吗?”冯湛秋抓着涂婆婆的胳膊跳了两下,又有些犹豫,“但是婆婆你不是说我没有灵根吗,没有灵根也能修行吗?”
“没关系的,婆婆会想办法。”
冯湛秋抱住涂婆婆,下巴顶在涂婆婆胸口,笑嘻嘻地说:“婆婆,你真好,能遇见你真好。”
不远处的关长岁看着这温情地一幕,突然开口:“原来没有灵根真能修行啊。”
“与你师祖同辈的前辈,或许真的有什么秘法。”
“你这话说的,”他抬眼瞧着柳逢春,“你不就是有修行秘法么?”
柳逢春摇摇头:“那怎么能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
两人话没说完,涂婆婆和冯湛秋的视线双双一过来,冯湛秋松开涂婆婆兴冲冲地跑来。
“就是两位仙长救了几位婶婶伯伯吧,多谢两位仙长,两位仙长来我家做客吧。”
或许是得知熟人被救,或许是冯湛秋本就年纪小,对人不太设防,竟然直接对两人发起邀请。
关长岁看向涂婆婆,用视线询问,冯湛秋这才扭过头去问道:“婆婆?是不是不太好,两位仙长是不是也会中瘴气的毒?”
涂婆婆看着湛秋,又看看关长岁,对着湛秋笑道:“他们没关系。”
接着,她又将视线移到关长岁身上,嘴角似乎勾起一点不易察觉的微笑,“正好,我有事请二位帮个小忙。”
*
镜州城内并的雾气没有消散,反倒掺杂了难闻的气味,城中人称之为“瘴气”。
进入镜州城中心的一段路上,湛秋和关长岁简单讲起来镜州的瘴气,由来年份已不可考,但自从某一日开始,此地便渐渐笼罩了一股薄雾,空气中总是隐隐约约掺杂着淡淡的腥味。
一开始人们除了觉得气味难闻,没有察觉到其余的异常,也是数次召集人手探,甚至请了修士来帮忙,都没有发现起雾的缘由。
随后一些在镜州修行的散修发现此地不但资源匮乏,灵气也越来越稀薄,便接二连三地离开,一些受不了的凡人也拖家带口地搬离镜州主城。
而时间久了,留下的人们渐渐习惯了这种味道,也忘记了探寻根源。
而后某天,一场严重的风寒让不少体虚的老人病倒,面颊消瘦,须发脱落,直到最后卧床不起。人们深处迷雾之中看不清缘由,直到又过了许久,大片大片的中年人也感染了相同的症状,人们才后知后觉,发现此地的诡异。
普通医者束手无策,有人惊慌失措地连夜逃离,有几人携带数月口粮结伴出行去隔壁州城寻求帮助,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镜州的人这才发现,这里已经成为了一座无法逃离的鬼城。
城中的人死了一批又一批,剩下在瘴气中成功存活的人组成了如今的镜州人。
直到三个月前,一位自称姓涂的大夫来到镜州,一切才有了好转。
关长岁塞着鼻子,蹲在一排药壶中间,头昏脑涨地扇着火,而柳逢春在他背后,看着另外一排。
这就是涂婆婆让他俩帮的忙。
冯湛秋有些担忧地看着关长岁:“长岁哥,你没事吧,婆婆不是说你们修士吸点瘴气没关系吗。”
关长岁蜷缩在小板凳上,蜷着腿往柳逢春背上靠,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瘴气的原因,但是药味和瘴气刺鼻的腥臭味搅在一起,闻一鼻子他就开始头疼。
“没关系,就是味道有点难闻,我缓缓就好了,”关长岁摆摆手,声音闷闷的,“说起来,湛秋你怎么看着这么精神,好像一点影响都没有。”
“我也不知道,我从小就这样,好像没有什么影响,可能我娘把我生得好吧。”
关长岁拍拍胸口,气息短促,一副想要呕吐的样子,冯湛秋翻找着自己的小布包,一手抓两个药瓶拿出来看,留下其中一个放在耳边轻摇。
“哎呀,婆婆留给我的可以缓解症状的药丸没有了,长岁哥,你等着,我帮你去找。”
冯湛秋急急忙往外走,又在门口抓着门框对柳逢春叮嘱道:“还有一刻钟就要停火了,千万别过了时候,柳......叔叔。”
柳逢春转过身来拖着关长岁的腋下,帮他捋顺胸口,“你去休息一下吧,我看着。”
“不要乱动,”关长岁抓住柳逢春的手,“柳叔叔。”
柳逢春挑眉,还能活动的手指在关长岁胸前挠了挠,问道:“为什么我是叔叔?”
关长岁:“你知道吗,你这个年纪她应该叫你柳爷爷。”
关长岁张嘴大口呼吸着,那蒲扇给自己扇着小风。
“本来一闻药味儿就头疼,加上这瘴气头更疼了,到底什么来头,连那种前辈都要医治数月?”
柳逢春也拿自己手中的蒲扇给关长岁扇风:“其实......我自从进城以来就一直觉得这瘴气的味道和魔域的味道特别像。”
关长岁看了他一眼,瘪瘪嘴道:“我就知道,遇见你之前我长这么大没见过一丁点魔域相关的事物,遇见你之后一路上全是,你就是个灾星。”
柳逢春看着关长岁,英挺的双眉镀上一层忧虑:“不只是你,我也觉得,这一路走来太不寻常了,我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是我又捕捉不到,我只希望,快点送依依重入轮回,不要在跟你我了。”
关长岁扇风的手一顿,问道:“那事成之后你准备去哪?”
柳逢春反问:“我还有哪能去?”
关长岁:“去哪都行,别回魔域了。”
柳逢春追问:“为什么?”
关长岁含糊其辞:“没什么,就是觉得不太平,仙洲这么大,总能找到地方去的,别回了。”
上次御金州事毕,关长岁主动联系了沈青,说是顺利的话,顾云珏将在金丹大比过后进攻魔域,即使是慢的话,最迟不过明年开春。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关长岁虽然没法和盘托出全部事件,但到底是不愿意看柳逢春回去之后受到波及。
“我保证,以后不会在和魔域有什么牵扯了,”柳逢春声音轻缓,他还以为关长岁是在担心他魔修的身份,“但是我真没处可去,你会收留我么?”
关长岁白他一眼,冷笑两声:“哼哼,我收留你?我舅舅要是知道你是什么人会把你剁了信不信?”
柳逢春轻摇两下蒲扇。
“害怕。”语气里听不出半点害怕的样子。
“好了好了,别扇了,”关长岁揪掉鼻孔中塞着的布条,顺手扔进火里,“看着火点,别把药煎坏了。”
“没关系,我看着呢。”柳逢春撤开身子示意关长岁往后看,一排八张灵符停滞在半空中,上半部分不动,下半部分有规律的抖动,风浪徐徐地跑进炉子中。
关长岁瞪圆双眼,稀奇地看着前方规律运作的灵符,突然舔舔牙尖怪笑一声,指着灵符道:“我不要你这个手动的了,我要这个自动的给我扇。”
柳逢春面无表情地拒绝:“没有了,我就带了这八张。”
“你骗人呢。”
“你知道的,从来不骗你。”
“我看你这句话就是在骗我!”
关长岁一把抢过柳逢春手中的扇子,一边一下打在他肩上出气,随后张开双臂给自己扇了好几下。
“既然你用不着,那我自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