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长岁兜住数不清的魂魄如一条青色巨龙从地底直入长空,飞出破庙外。
来不及做过多的解释,他伸出一缕青色丝线圈住九烛的手腕,长活短说:“跟我走,先救人。”
不知道要逃到什么地方才能阻断地底阵法对这些魂魄的吸引,关长岁片刻不敢耽误,伸出一缕青色的丝线圈住九烛的手腕,空中喊道:“走,先救人。”
柳逢春若有所思地看着关长岁带走的一网魂魄,目送两人消失于半空之中。
他没有跟上去,而是走到裴宁之身边蹲下,摁住了躺在原地似哭似笑,状若疯癫的裴宁之。
“装疯卖傻也够久了,”柳逢春说,“ 我问你,当初是什么人唆使你入魔,什么人在这画下的阵法?”
裴宁之平躺在地,丝毫不在意柳逢春的眼神,扣进的双手指缝出逸散出魂魄淡淡的白光。
“是我自己画的。”
“同样的话我不想再问第二遍。你?还不够格。”
别说裴宁之一个以凡人之躯入魔的书生,就算是在万法宗修行的修士,没有数十年功底也根本没有实力控制这么庞大的聚魂阵。
“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裴宁之被这句“不够格”刺激到,奋力挣扎起来,柳逢春索性拽住他的领子将人拎起,再狠狠甩在面前的墙壁上。
裴宁之狼狈地打了几个滚,手背擦伤,呕出一口鲜血,仍然不忿地反驳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复活依兰,你又做了什么你这么说我。”
裴宁之的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楚,说话颠三倒四,脑海中关于现在与过去的记忆不断闪回切换。
柳逢春走近他身侧,既怒又恨,掰开他早已无力的双手,终于把柳依兰的魂魄收回。
“不,还给我。”裴宁之无力地抓住柳逢春的裤腿,撑起半个身子,想要再次抢回属于他的珍宝。
“裴宁之,到底要和你说几遍你才懂?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复活之术,人做不到、仙做不到、神也做不到。人只活一世,意思是只要投胎转世,记忆清空,她就不再是她,”柳逢春神情悲戚,最终亲口说出那个他也不愿面对的真相,“依依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如果能做柳逢春早做了,付出任何代价也会做。
但事实是不能,没有任何人可以逆转已经消逝的生命。所以他能做的就只剩下复仇,但是无论做了多么残忍的报复,都无法抵消心中的痛苦。
人,已经回不来。
“裴宁之,你被骗了你知道吗?你被骗了三百年,傻傻地做了那么多无用功,牵扯进那么多毫不相干的凡人。”
“我不信......你骗我......”
握住柳逢春裤脚的那只手渐渐松开,他嘴上说的不信,身体却早已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反应。
柳逢春:“到底谁在骗你,你自己心里感觉不到吗?”
裴宁之趴在地上不知在想什么,手指在土地上轻轻地画圈,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具体说的是什么。
柳依兰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魂魄在柳逢春手中跃动。
“依依,你怎么了?”
柳依兰飘向裴宁之身边,但这一次裴宁之没有抢夺,也没有疯狂地大哭大笑,他只是仰起头,和柳依兰对视,表情安静而平和,像是一汪静水。
身上的女子婚服被泥土和血液污遭,早已失去的原先的光亮。
两相对望时,裴宁之轻轻低下头,轻笑着小声道:“夫妻对拜。”
柳逢春背过头,不想去评价这种在他看来有些诡异的场面。
“裴宁之,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地盯上、骗你,这很可能本来就是一个阴谋,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哄骗的人长什么样子?”
身后的裴宁之一眼不发,四周安静到只剩下风声。
“裴宁之,你还在坚持什么?裴宁之?”
柳逢春回头,裴宁之整张还算清秀白净的脸像是火塘中正在燃烧的黄表纸,迅速发灰、剥离,像灰烬一样散落到空中。
柳逢春万万没想到他会在此自我了断,不人不鬼地等了柳依兰三百年,居然在见面的这一天选择消散。
他伸手想像之前一样去抓裴宁之的领子,但手中是一把空荡荡的衣衫,衣衫攥成团,脑袋就浮空飘在领口之上。
裴宁之歪头看着柳逢春,最后的最后,没有恶语相向或者怨恨,他淡淡送上一个微笑,像是百年之前他们见面时的那样,亲近、恭敬。
“既然无法复活,那我就去陪她好了。”
裴宁之双眼轻阖,半张脸顷刻间凋零,但最后一刻,他仅存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
看不见裴宁之开口,只有余音飘荡在破庙之中。
“大哥......仙人来自,万法宗......”
柳逢春松开手站直身子,绣满了吉祥意象的沉甸甸的嫁衣直直坠落,人赤条条地来,最终又赤条条地去,又把一切外物留在了原地。
柳逢伸手去触碰柳依兰的魂魄,柳依兰却轻飘飘地闪开。
“你怪我没救他吗? ”柳逢春有些忧伤,又有些无奈,“他已无药可救,以凡人之躯入魔透支了三百多年,早就时日无多了。”
柳逢春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看着地上堆作一团的嫁衣,盘腿坐下,默默从怀中掏出一张灵符,双指夹紧,手臂伸直,迟迟未能抛出。
“我又何尝不是无药可救......”
柳逢春其实心里一直对这个准妹夫不算满意,太文弱又太平凡,在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总是带着一种既谨慎又崇拜的心态和这个“大哥”交谈。
——“柳大哥,听依兰说你平日素爱下棋,只是时常自己和自己下,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邀你手谈一局?”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
柳逢春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他将灵符贴在嫁衣上,符文闪烁间,熊熊烈火燃起,再是不怕火烧的布料也抵挡不了凭借灵力为引燃烧起来的灵火。
嫁衣在火光中被一点点蚕食殆尽。
“没机会了。”柳逢春说。
*
关长岁经过这一趟折腾,神魂好歹是正常归位,也不知是不是因祸得福,他感觉自己的灵力竟然又提升了一个档次,隐约有突破金丹后期瓶颈,直冲元婴期的兆头。
说一日千里都不足为过,这机遇和天赋简直是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遇难的各户人家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亲人喜极而泣,还没来得及向恩公千恩万谢,恩公早已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关长岁在林间蹦跳穿行,感觉身体都轻盈了不少,远远地就看见柳逢春负手站在破庙门口,他身旁一团白色光团静立空中,兄妹二人似乎早就在等关长岁过来。
关长岁伸出的两根手指比他先一步冲到柳逢春眼前。
“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要听哪个?”
但是没等到柳逢春开口挑,关长岁就已经迫不及待开始自问自答:“好的嘛,当然很好,那就是被裴宁之夺取的那些魂魄全都归位了,人一个没死,全都活着!”
关长岁收回一根手指继续说。
“坏的其实也挺坏,就是被我一气儿带出来的那些魂魄有很多不知道从何处来,从时间上看,当时玉局书肆出事后没过多久九烛就封印了裴宁之,第一批被引来的死魂也都解救了出来,不该还有这么多。
“所以我怀疑这些年来其实背后还有人暗中操作,裴宁之不过是个幌子,多半被人利用了。剩下那些魂魄怨气深重,九烛还在想办法处理,我就说我先来找你,然后再去找他会和。怎么样?”
关长岁语速飞快,语气明里暗里带着点邀功的成分在,但是叽里咕噜说了半天,语毕却不见柳逢春搭上一句话,有些郁闷道:“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他轻啧一声,转头对着柳依兰笑道:“依依,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柳依兰在空中轻轻转个圈,又没入关长岁身体之中。
关长岁有些奇怪地摸摸胸口,想不明白为什么柳依兰迟迟不肯离去,难不成真是有什么遗憾未能解决?
他轻抚胸口感受了半晌,突然狐疑地问柳逢春:“你干什么了?”
“我干什么了?”柳逢春反问。
“我怎么感觉她不太高兴的样子。”
柳逢春没有回答,只是说:“走吧。”
“现在就走?裴宁之呢?”关长岁伸头向庙内张望,地面除了一堆灰烬什么也没有。
柳逢春轻描淡写道:“死了。”
“死了?你把他杀了?”关长岁惊讶之余,叹了口气道,“他虽然......哎呀,但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没有,”柳逢春边走边说,“他知道复活是个骗局后,自我了断了。”
关长岁听得一阵唏嘘,微微耸肩,算是自我安慰道:“算了,有缘来世再见吧。”
“没有了。”柳逢春说。
“什么没有了?”
“来世没有了。”
“这话什么意思?”
柳逢春站定,转身看着关长岁,声音缓慢而清晰:“魔修为仙洲天道所不容,一但死亡就彻底消散,没有来世了。”
他说完转身欲走,关长岁伸手却拉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拽在原地。
柳逢春不解,回头问他:“怎么了?”
关长岁埋着头,酝酿了半晌才开口问道:“那你呢?”
“我?”
“如果你死了,也没有来世吗?”
来世与今生不可相比,早已是迥然不同的两人,但拥有转世的机会,对于生命漫长的修士来讲,会在心中种下一刻名为希望的种子,永远还有一个无尽拓展的可能性。
关长岁看着柳逢春,指尖掐进柳逢春的手腕,脉搏的跳动沿着指肚传来。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失去这种可能也是入魔的代价之一。
柳逢春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他上前靠近一步,这个动作让刚才还斩钉截铁的关长岁畏缩着后退了半步。
但手中还牢牢抠在柳逢春的手腕上。
柳逢春语气诚恳:“关长岁,我很抱歉把你牵扯进来,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幸好还有你在这,你真的很好,很善良,很快乐,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依依也能放心托付给你......”
“停停停!”关长岁松开手叫停,抗拒地将手掌比在身前,“谁允许你擅自托付给我的?别说得好像临终遗言一样行不行?我可没说我做得到!”
柳逢春唇角轻勾,鼻息哼出一声轻笑,罕见地在向来冰冷的面孔上看出一分释然的情绪。
“那好吧。”他说。
关长岁却被这种不痛不痒的态度搞得一阵心烦意乱,回答也是答非所问,像是一根刺插在心尖上,拔不出来,却扎得人心痒。
痒得发疼,痒得发慌。
关长岁追问道:“这就好了?你临终遗言就说这些东西?”
柳逢春还在笑:“那你还想听什么?”
关长岁暴躁地走来走去,行动也完全不经思考,他发狠似得蹬着地面靠近柳逢春,胸膛几乎挨上他的胸膛,火热的鼻息尽数喷在柳逢春脸上。
他双眼圆睁,脱口而出:“听你说你喜欢我啊。”
柳逢春瞳孔骤缩,错愕地呆立原地。
关长岁得意地冷哼一声,推开柳逢春扬长而去。
太好了,终于写到这一幕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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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戳破窗户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