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樊静试探着问祖律和阿蛮想不想参加芍药老师的葬礼,两个孩子都不约而同地重重点头。金水镇的孩子对死亡并不陌生,祖律虽然年仅十一岁却参加过许多次葬礼,妈妈的,爸爸的,奶奶的,外婆的……
白芍药举行葬礼的前一天下午,樊静抽空带她们去金水镇新开的商场里各自买了一身黑衣服,祖律第二天早上起来换上那身衣服心里像坠着巨石一般沉重,她感觉自己胸腔憋闷得像是被人封锁住呼吸。
金水镇殡仪馆工作人员给前来吊唁的人发放小白花,两个孩子接过小白花互相为彼此戴在胸前,方家父子肩并肩站在告别厅左侧的祭位,白芍药父母和弟弟耀祖站在告别厅右侧的祭位,两家人身前各自放置一只用来装奠仪的白色纸箱。
“谁家小兔崽子过来添乱!你俩一个钢蹦都不想花还想参加葬礼,你当这是游乐场?”方力伟见祖律牵着阿蛮一起走向告别厅登时变脸。
“方力伟,既然你那么想要阿蛮和小律的帛金,那就从樊静老师给你垫付的医药费里面扣。”童原走过来把樊静装帛金的白信封投入奠仪箱。
“樊老师认识这两个小家伙?”方立伟立马耷拉下肩膀换上一张谦卑至极的笑脸。
“两个小家伙是芍药老师平时最喜欢的学生,樊静老师今天特地带她们过来给老师送别。”童原诧异于白芍药老公变脸的速度。
“哎呀,瞧我这记性,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啦,我家那口子确实总在我耳边念叨这两个孩子来着,小红、小绿,对吧……今天真是得罪,误会,误会,全都是误会啊……孩子们,你们快快进去吧,乖乖听话,千万不要闹啊!”方力伟假装很喜欢小孩似的拍拍祖律脑袋。
“虚伪。”祖律回过头恶狠狠地白了方立伟一眼。
“你安生点,当心再被人家赶走。”童原当着众人的面给了祖律额头一记暴栗,祖律捂着脑袋瘪了瘪嘴不敢吭声。
“喂!那是我们家白芍药的同事,你们方家凭什么收帛金?”白芍药母亲突然冲过去扯住一位金水小学教师西装下摆。
“白芍药生是我们方家的人,死是我们方家的鬼,她同事的帛金当然是我们方家来收!”方老头又扯着胳膊把白芍药同事拽回去,方白两家人在告别厅中争抢得如同拉锯扯锯。
“方老头,我问你,是谁含辛茹苦把白芍药伺候大,是谁砸锅卖铁供白芍药上大学?是我们白家,你别以为我们家芍药跟你儿子结了个破婚你们方家就能抢头功!”白芍药母亲双手叉腰口沫飞溅地痛骂方老头。
“哎呦哎呦哎呦,你真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含辛茹苦把白芍药伺候大?我没记错吧,白芍药上学的时候连饭都吃不饱,饿得犯迷糊只能咕咚咕咚灌凉水。我们家方力伟看小姑娘可怜,今天给她一块馒头,明天给她一块油饼,后天给她一罐榨菜,白芍药才能将就着填饱肚子勉勉强强活了下来!
你们俩砸锅卖铁供白芍药上大学?白芍药当年可是考上了海都的大学,你们老两口死活不放人给她留在离家最近的青城师范!我要是没记错,白芍药初中还休学两年在家给她爸伺候病吧!你知道她那两年坐在门口哭过多少回?我们家方力伟要是不送给她课本,不借给她笔记,她怎么能补上那两年落下的课业?
凭良心讲,我们方家可是你们白家的大恩人,今天你箱子里的那些帛金按理都应该归我们方家才对,我们方家是大人有大量才懒得和你们计较,你们一家三口最好别给老子蹬鼻子上脸!”方老头撸起衣袖恶狠狠地瞪着白芍药一家。
“别吵了,别吵了,咱们殡仪馆告别式有固定时限,如果超时要另外付一笔钱。”金水镇殡仪馆工作人员走过来提醒方老头和白芍药母亲。
“好好好,不吵了,不吵了。”方立伟见状立马抬抬下巴给方老头使了一个暂时休战的眼神。
祖律给心爱的芍药老师送上她今早在田野里采来的一朵小黄花,樊静将那朵小黄花别到白芍药耳边,她这才留意到年仅二十七岁的白芍药两鬓已经生出许多白发。阿蛮送给心爱的芍药老师一只全新的美人鱼胸针,樊静将小美人鱼胸针仔细戴在白芍药外套胸前,白芍药一定愿意走的时候身上带着孩子们给的礼物。
“老师,小美人鱼已经答应我会去另一个世界接你,你戴好胸针才不会迷路。”阿蛮言毕向躺在花丛中的白芍药鞠了一躬。
“老师,你下辈子投胎别来金水镇。”祖律掌心紧紧贴着裤线向白芍药深深鞠躬。
“你们两个去坐在那里等着。”童原抬手指了指吊唁席来宾区第三排右侧的两个空位。
阿蛮牵着祖律的手来到童原指定的位置落座,金水殡仪馆告别厅吊唁席上陆续出现一张张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脸孔,那些人身上散发着各种不同的味道,香水味,烟草味,鱼腥味,汗臭味,汽油味……樊静老师始终守在芍药老师遗体侧前方的位置,童原正在帮白芍药父母接待前来吊唁的来客。
“那会儿你听到樊静老师对芍药老师说什么了吗?”阿蛮解开衬衫领口扣子凑过去问祖律。
“我没听到,你听到了吗?”金水殡仪馆告别厅宾客席像菜市场一样吵闹,祖律歪着头把耳朵递到阿蛮唇边。
“樊静老师说,芍药,你应当最先把电话打给我,我并没有生你的气。”阿蛮将樊静老师在葬礼上对芍药老师说的悄悄话转述给祖律。
“两个人可能还有没来得及解开的误会吧,不过,我觉得樊静老师才是真心关心芍药老师的人,你看,芍药老师的父母、弟弟、丈夫、公公全部都在那里盯着钱箱,家人们看起来一点都没为芍药老师的去世感到伤心,所有大人里面只有樊静老师一直在陪她。”祖律目光越过人群凝望一直站在那里守护芍药老师的樊静。
“依我看,这才是真正的朋友呢。”阿蛮看着樊静老师守在芍药遗体旁的消瘦侧影感慨。
“那我俩以后谁先死,另外一个就要像樊静老师这样在葬礼上一直守护对方,好不好?”祖律伸出小手指率先向阿蛮发起约定。
“拉勾,拉勾,一百年不许变。”阿蛮迟疑一下用“拉勾拉勾”代替了“拉勾上吊”。
阿蛮知道小律如果听到“上吊”两个字一定又会精神受刺激,毕竟小律妈妈在几年之前选择用那种方式自杀,所以小律妈妈去世之后,阿蛮再也没用拉勾的形式和小律做任何约定。
“嘘,你听他们在议论什么?”小律忽然把食指放在唇边对阿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方力伟那小子对大伙说那天他出去喝酒没听到白芍药电话,你们信吗?”
“信啊,我弟弟那天和他一起喝的酒。”
“那小子当天确实喝了酒,可你们知道他喝完酒去哪儿了吗?”
“去哪儿了?”
“去理发店跟小妞儿干那事去了。”
“不会吧。”
“有啥不会?”
“难怪他不接白芍药电话呢。”
“他敢接吗?他心虚得狠,再说了,那还不得把事儿办完了才接,不然多扫兴?”
“你以为他只去了一次吗,理发店的小妹说白芍药怀孕之后,那小子三天两头往店里跑,简直鬼迷心窍。”
“老婆怀孕给他憋得慌。”
“那天他要是喝完酒直接就回家,白芍药兴许还有救。”
“对啊,我媳妇说,女人产后大出血可万万耽误不得。”
“白芍药这姑娘真是可怜哟,你听说没?那天咱们镇上唯一一辆救护车当时正拉着别人,白芍药是先打的120,后来才打给方力伟。”
“嘿,你们知道那时候是谁在使用救护车吗?”
“谁?”
“巧了,白芍药弟弟,白耀祖。”
“白耀祖生了啥大病,他也大出血?”
“还真是,他在牙科诊所拔了个牙,拔完回家突然发现牙槽窝又出了血,他吐出几小口血把自己吓得晕了过去,他妈赶紧给120打电话,怕120不来撒谎说儿子吞了玻璃渣要自杀。”
“那小子晕血。”
“120没从旁边金银镇调派救护车吗?”
“调派了。”
“那怎么还给耽误了?”
“金银镇救护车赶过来路上也需要时间啊!”
“白芍药这辈子投了个什么胎?小时候姥姥不亲舅舅不爱,临了老公在外面忙着嫖不接电话,弟弟因为屁大点儿的事占用救护车,老爹老妈只知道紧着伺候家里的宝贝儿子……”
“你说哪有处说理去!”
“没天理呀!”
“唉……”
“人啊,就那么回事,凡事别细想,细想就不能活喽!”
……
祖律屏息坐在那里静静听那些人凑在一起议论芍药老师,她在这之前从未对老师的生活有过太多了解。祖律只知道她是个脸颊上有一点肉的可爱老师,她教学能力一般,但是对班级上的学生向来很是关心,她不轻易发脾气,发起脾气来很吓人,尤其是在祖律惹她生气的时候。
祖律今天在葬礼上见到芍药老师的父母和弟弟,这才知道原来有父有母的芍药老师并不比她与阿蛮活得更幸福。祖律觉得芍药老师好了不起,她竟然能在这滩烂泥一样的家庭里成功长成一个温暖的大人。
那天葬礼结束后芍药老师的父母和方家父子仍旧在为葬礼帛金归属争吵不休,庄宁警官在这个时候和同事一起冲上去迅速制服方老头,两个警察姐姐一左一右将方老头结结实实按在地面,方老头吓得尿了裤子趴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世界顿时从喧嚣归于安静,金水镇的居民们站在告别厅门口目送方老头被押上警车。
樊静老师和童原在葬礼结束之后将阿蛮与祖律送回她们位于海边的家,祖律换下那身葬礼上穿的黑西装走到水龙头前洗了把脸,今天葬礼上有太多人吸烟,她觉得自己鼻孔都快被他们熏成两根黑漆漆的烟囱。
祖律打开抽屉取出她那本已经用掉一大半的《留守日记》,她已经通过近几个月的书写迷恋上那种类似燃烧般的释放感,那种将郁积已久的心事付诸于笔端的畅快令祖律深深沉醉。
“芍药老师走了,这下我真的成为孤儿了。”祖律指腹轻轻抚摸扉页上那四个写得端端正正的蓝色钢笔字。
“再也没人叫我小馋猫了。”阿蛮哇地哭出了声。
“再也没人叫我小不点了。”祖律合上日记本把手绢递给阿蛮。
“我们哭一会儿吧,小律。”阿蛮接过祖律递来的手帕埋头擦拭眼泪。
“好,我们哭一会儿。”祖律抱住阿蛮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