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静打开童原抽屉翻找医药箱的时候看见几盒半截粉笔,她吸入粉笔灰会打喷嚏,所以特意订购了无尘粉笔,樊静不知道童原为何执着于收集这些废旧粉笔。
那几盒半截粉笔下面压着一沓金水一中考试成绩单,家长签名那一栏赫然写着樊静姓名,那些成绩单每一张都经过打印店专门塑封,除此以外还有一只她首次来童原家中拎来的外卖手提袋,以及两人暑假时去各种地点留下的门票、存根、纪念物。
樊静看着童原收集的这些物件突然回想起上周去金水街照相馆那天,她一个人进去取前阵子送来冲印的相片,童原背着书包站在照相馆门外一边听歌一边等她。
“樊老师,你的学生好喜欢你哟!”照相馆老板扬起下巴指了指背对窗外等候的童原。
“您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咱们店里不是挂了一张你的工作照样片吗?那孩子上次特地跑过来问,可不可以出五十元加印一张,我问她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买一张别人相片,你猜那孩子怎么讲?”
“怎么讲?”
“她说,照片里的人是她这辈子最喜爱的老师。”
“那您把我的相片卖给她了吗?”樊静一边付款一边问照相馆老板。
“当然没有啦,那是你的照片,我哪里有权利做主,但是呢,我这次还是顺手冲印了出几张,如果你想给那孩子的话就亲自给吧,如果不想给就自己留着做个纪念。”照相馆老板打柜台里摸出一只提前装好的牛皮纸袋。
“谢谢您。”樊静接过相片揣进外套口袋。
“老师,医药箱在写字桌下边柜子里。”
童原见樊静正在打量写字桌抽屉急忙在身后提醒。
“哦,找到了。”樊静一瞬被童原从记忆之中拉扯到现实。
樊静打开医药箱取出棉签和药水帮童原清理伤口,童原右手握着左手手腕乖乖地坐在床边等待她涂药,像一名端坐在书桌前的小学生。樊静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童原年幼的时候一定很乖巧,乖巧得像是一块海绵,任由你怎样揉捏它最后都会乖乖恢复原本的形状,樊静很想知道,那个乖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一个怪孩子。
“疼么?”樊静扔掉用过的棉签抬起头问童原。
“不疼。”童原抿着嘴唇对樊静摇头。
“记得下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告诉老师,老师带你去找其他途径发泄,别再用这种方式疏解情绪。”樊静下意识地揉了揉童原的头发。
“对不起,老师。”童原为今天处心积虑地向樊静乞讨关怀而感到深深羞耻。
“我没有要批评你的意思。”樊静将用剩下的棉签和药水重新放进医药箱,随后又道,“还有不到一个多月就要高考了,你再坚持一下,等高考结束我带你去青城放松一整个暑假。”
“当真带我?”童原瞪大眼睛向樊静再一次确认。
“当真带你。”樊静走到写字桌前把医药箱回归原位。
“谢谢老师。”童原本以为今年高考一结束,樊静就会马不停蹄地撤离她的世界。
“你来一下我房间,我有东西要给你。”童原眼里一闪而过的雀跃被樊静尽收眼底。
“您要给我什么?”童原跟随樊静走进她的卧室,自打樊静住进这间卧室,她未经允许从不擅自进入,即便樊静不在家她也会努力压抑住心中的好奇与向往。
“相片。”樊静拿出印有那间照相馆名字的牛皮纸信封递给童原。
“照相馆老板是不是告诉您……”童原抽出相片的一刹那羞红了脸。
“你以后想要相片尽管和我提,冲印一张才几毛钱,何必花五十块去买。”樊静言毕双手拄在床上饶有兴致地盯着童原面颊。
“天啊,老师。”童原抬手捂住滚烫的脸,她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
“你很可爱,童原。”樊静轻轻扯掉童原捂在脸上的双手。“害羞的时候很可爱,别扭的时候也很可爱,你是孔美善的孩子,原本我没打算喜欢你的,原本我打算离你远远的,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是一个很特别也很让人心疼的孩子……现在我想明白了,孔美善是孔美善,你是你,我对孔美善的恨不应该波及到你,你不是罪孽,我也不是罪孽,真正的罪孽是我们的父母,别再讨厌自己了。”
“我不是罪孽,我不是罪孽,真正的罪孽是孔美善,是童金虎,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童原如同执行一场自我催眠般不断重复。
“对的,你不是罪孽,我们都不是。”樊静情不自禁地将面前的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摇晃。
樊静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种深深自我厌恶的感觉,厌恶到比任何人都痛恨自己,厌恶到恨不得时时刻刻了结自己。樊静相信童原彼时也在和她经受同样的折磨,那些人自私而又决绝地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她们的后代却被留下承担一切。
“樊老师,我是白芍药的丈夫方力伟,芍药现在人正在医院,我手头钱不够了,你能不能尽快送过来点钱?”那天樊静临睡之前接到方力伟用白芍药手机打来的一通电话。
“好的,我马上过去。”樊静挂断电话看了一眼摆在窗台上的台历,今天离白芍药预产期还有七天。
“老师,您大半夜要去哪?”童原听到响动睡眼惺忪地从房间走出来问樊静。
“芍药要生了。”樊静俯身拉开衣柜抽屉取出一叠现金、证件和银行卡。
“我陪您去。”童原随手拽了件外套跟随樊静出门。
“樊老师,你来了,哎呀,真是麻烦你了,来吧,我们一起去交费。”方力伟在医院门口见到樊静立马踉踉跄跄跑过来迎接,樊静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呛鼻的酒气。
“童原,你跟方先生去交费,密码是我手机号后六位,我先上楼去等芍药。”樊静将包里的现金和银行卡一并交给童原。
“哎呀,那你先上去,三楼最左边。”方力伟见樊静派学生来付款瞬间卸下紧绷的神经。
白芍药今天抢救的时候输了不少血,治疗费用一定不低,方力伟才不想花这个钱,于是他便灵机一动想到樊静。他拿起白芍药手机准备翻找樊静号码,谁想到屏幕一打开就显示出
樊静手机号码的通讯录页面,方力伟一开始还以为是神仙显灵帮他渡过难关,后来打完电话才意识到,白芍药最后一个电话很可能是想要打给樊静。
樊静人还未从医院电梯上下来耳畔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的哭声全部混杂在一起,她隐隐感觉事情有些不对,方力伟好似刻意对她隐瞒了什么。
“爸,这是怎么了?”方力伟缴完费回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心不在焉地问方老头。
“你说怎么了,你说怎么了?死了!我让你喝酒,我让你喝酒,孩子生出来你就不管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方老头扬起手中鞋底一下下抽打方立伟的脑袋。
“我出去喝酒,你出去打麻将,你又比我强到哪儿!”方力伟一把抢过方老头的布鞋。
“方力伟,芍药那么不舒服就一个电话都没给你打?”白芍药母亲双手叉腰质问方力伟。
“她打了啊,兄弟们在划拳,我……我没听见……”方力伟一边心虚地挠后脑勺一边磕磕巴巴地辩解。
“手机给我!”童原一把抢过方力伟电话递给樊静。
樊静双手颤抖着翻看方力伟手机通话记录,那上面赫然显示五六个未接来电,方力伟四十几分钟之后才回拨给白芍药,然而电话并未接通,那时白芍药很可能已经陷入昏迷状态。
“我的天老爷啊,孩子妈要是没了这下我可怎么办,谁给孩子喂奶,谁给孩子换尿不湿,谁半夜哄孩子睡觉,谁给我们爷儿仨洗衣服做饭,天老爷呀,你真是想活活逼死我这个英雄汉!”方力伟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医院走廊一阵痛哭。
“你这个畜生,你要是不惦记出去喝酒,我们家芍药就不会死,你见哪个爹孩子刚出生三天就出去逍遥?方老头,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这个当爷爷的三天不到就惦记着打麻将,你不打麻将会死?”白芍药父秦指着方家父子一顿痛骂。
“你们两个老东西又好到哪里去啦?我们爷俩不在家,你们老两口就不能去陪陪芍药?不是我说,你可是她亲妈,咱们金水镇哪个当妈的不陪女儿坐月子,你呢,你那个宝贝疙瘩儿子不就是拔了个牙吗?他拔个牙用得着你们两口子在家二十四小时作陪?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咱们谁也别说谁!”方老头站起身回骂白芍药父母。
“我不管,反正我女儿死了,你们老方家得负责,我们也不求别的,孩子归你们,你们得负责给我儿子娶媳妇!你们钱要是拿不到位,我们老两口就去法院告你们,看我不把你们告得倾家荡产!”白芍药母亲开始和方家父子谈条件。
“你们这两个臭不要脸的老家伙,女儿活着的时候就想多卖几个钱,女儿死了还惦记者诈一笔!我方老头今天可真是开了眼,原来天底下还有这种父母,女儿死了不知道伤心,心里惦记的全是钱!”方老头撸起袖子摆出一副迎战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