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静站在门外听到两个孩子的哭声心中百味杂陈,白芍药撂下那句狠话之后,樊静又给对方发过几次信息,白芍药一次都没有给她回复,那个人好像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与她联系。
樊静在某种意义上能理解白芍药对这段友情的割舍,她知道自己过去对白芍药所有劝说,所有建议不过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已。
毕竟她没有被父母亲戚联合在一起上演逼婚,毕竟她家中没有一个被父母极端宠爱的弟弟,毕竟她没有从小到大生活在闭塞落后的金水镇。
“因为你没有父母,因为你根本不懂得我的感受!”白芍药那天生气时其实说得并没有错,任何个体都很难跳脱出自己的成长背景去看待问题,如果两个人互换人生,樊静未必会比白芍药活得更通透。
樊静第二天下班和童原去看了一趟白芍药父母,老两口正戴着花镜坐在沙发上核对葬礼奠仪账目,茶几堆满写着吊唁宾客姓名的一大堆白色信封,一部分已经拆开,一部分还未动。
“小樊,你来了,正好,你头脑聪明帮我们算算账。”白芍药母亲像看到救星似的将计算器塞到樊静手里。
“孩子,你也坐下帮忙一起算,叔累了,歇一会。”白芍药父亲掏出火机点了根烟去阳台歇息。
樊静知道白芍药的父母并不太在意这个女儿,但也担心他们老两口经受不起这份打击,所以今天才想着上门来看看,还好,他们目前状态看起来都不错。
“算好了,三万一千六百五十块。”童原经过一番计算向白芍药父母报出葬礼奠仪总金额。
“还好,没赔。”白芍药父亲炫技似的吐出一个白色烟圈。
“没赔是什么意思?”童原身体一颤警觉地抬起头。
“这是她从小到大花费的账本。”白芍药父亲掏出一本四角卷曲的红色塑料皮笔记本。
童原接过封面印有金色“工作记录”字样的红皮账本一页一页翻看,那上面密密麻麻记满白芍药从小到大的细碎开销,每一笔书费,每一笔班费,每一笔生活费,账本最后一页下方用蓝色圆珠笔写着一行字,合计九千八百六十三元。
“九千八百六十三元?”童原诧异地盯着白芍药父亲。
“瞧,吓你一跳吧,你以为养个孩子很容易呢,里里外外加起来可要不少开销。芍药还算是好样的,从小到大都穿亲戚不要的旧衣服,一件新衣服都没让我们老两口买,写字用耀祖剩下的铅笔头,做作业把耀祖用完的本子翻个面写,学费也没怎么好意思跟家里伸手。
她一放假就会去海边挖蛏子抓螃蟹什么的卖出去赚钱,我们就算上大学的时候补贴给她一点生活费。芍药可不像我那个宝贝小儿子,吃的用的什么都得用新的,今天要买手机,明天要买游戏机,后天要买电脑,那家伙就是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啊。”白芍药父亲讲着讲着就开始对樊静和童原发起牢骚。
“老白,老白,快开门,快开门!”门外一个中年男人扯着嗓子大声叫喊。
“刘大哥,我儿子怎么了?”白芍药母亲从沙发上弹起来打开房门。
“你儿子让人打了!门牙让人打掉好几个,你们快去看看!”那人站在门口火急火燎地召唤白芍药父母。
“就来,就来。”白芍药父母匆匆随那人一起出门,樊静和童原出于礼貌也跟着去看了一眼。
白耀祖像只濒死的虾米般蜷曲着身体瘫倒在路面,他一见父母出现便张开血淋淋的嘴巴含糊不清地哭喊,童原见这情形下意识地踮起脚尖蒙住樊静的双眼,她的掌心能感受到樊静睫毛在轻轻抖动,然后是她的皮肤,她的温度。
那天樊静最终还是载着白耀祖一家三口去了趟金水镇医院,白耀祖被人活生生打掉了八颗门牙,鼻梁也被砖头拍断。医生诊治过后白芍药母亲继续留在医院陪伴耀祖,樊静受托把垂头丧气的白芍药父亲送回家休息。
白芍药父亲迈入门槛发现家中一片狼藉,白母的几件金首饰,白父储存的几条香烟,白耀祖的笔记本电脑、游戏机、手表、名牌运动鞋以及白芍药葬礼收来的全部奠仪均被盗窃。樊静与童原转头又带着哭丧着一张脸的白父去金水镇派出所报案,两人忙完白家一系列事情返回家时天色已晚。
“老师,我可以提一个建议吗?希望您听了先不要发火。”童原在回家路上试探着问樊静。
“我就那么爱对你发火吗?说吧,我不发火。”樊静大致在心里算了算,她对童原总共发过三次火,第一次是因为童原自罚行为引起的争论,第二次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第三次是因为童原质问她为什么吸烟,她反过来把童原狠狠数落了一通,如此看来,她确实没少对童原发火。
“白芍药老师的父母、丈夫、弟弟看起来并非善类,我们以后还是不要招惹他们最好,您觉得呢?”童原明知道身为学生不该妄图给年长十岁的老师提建议,但是她忍不住,樊静这个城里老师显然不知道金水镇人的底线可以低到什么地步。
“我也是这样想。”樊静经过这两天的接触亦对方白两家人品性叹为观止,她决定今后与那两家人划清界限,樊静不会再替白芍药照顾根本不爱她的亲人。
“对了,老师,高考作文,我还是打算试一下。”童原主动提及这个在两人之间消失很久的话题。
“好孩子,如果到时候你实在做不到,我建议你可以在写作文时想象成是在对我转述,你不是在写作文,而是以书面语的形式将脑海里针对作文题目产生的所思所感全部转述给我,你是信号发出者,我是信号接收者。”樊静思忖片刻向童原提出一个具体的建议。
“我会试着尝试一下,如果信号接收者是您的话,我会有转述的**。”童原觉得樊静的建议或许能起到一定作用,如果在写作文时脑海里想象的是樊静而不是孔美善,她的痛苦与惧怕一定能够有所减少。
童原现在每天枕着藏有樊静工作照的枕头睡觉,钱包里也放进去一张,童原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樊静就感觉很安心,她的存在令童原减少了许多孤独感,即便大多数时候她都很冷淡,冷淡当中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威严。
“阿蛮,小律今天下午六点左右在干嘛?如实回答,不许撒谎。”童原临睡前给阿蛮电话手表发过去一条留言。
“小律今天放学以后就在家里做作业,我们哪里都没有去,她昨天睡觉的时候一直在梦里哭鼻子,我不知道该不该叫醒她。”阿蛮大约五分钟后发来一条回复。
“今晚小律梦里如果再哭你记得要叫醒她,等情绪平稳了才可以允许她继续睡,你也不能哭着入睡,那样会变成小疯子。”童原在回复信息时特地嘱咐阿蛮一番。
那晚童原凌晨去卫生间时在走廊里闻到一股久违的烟味,樊静的房间依旧亮着灯,白炽灯光线透过门缝在走廊地面印出一片暖黄色光带,童原沿着走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才鼓起勇气敲门。
“进来吧。”樊静起身打开房门。
“老师,我睡不着。”童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也是,那我们聊一会儿吧。”樊静拍拍椅背示意童原落座。
“您是不是还在为芍药老师的事情难过?”童原低头扫了一眼垃圾桶里的烟头。
“嗯,死亡这种事,无论经历过多少次都没办法习惯。”樊静点点头坦白承认。
“我能为您做什么吗?”童原担忧地看着身前面容憔悴的樊静。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用管,你什么都不必为我做,好好准备高考,等高考后学校的事情忙完,我就带你回青城,我希望你、阿蛮、小律未来都能够离开这个愚昧落后的地方。”樊静已经对金水镇的一切都感到深深厌倦。
“可是离开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已经全部烂掉了。”童原像个历经沧桑的老者一样悲观地摇头。
“你不要这样说,烂掉的根本不是你们,而是那些心里充满脏污的大人。”樊静没有想到这个仅仅十五岁的小小少年内心竟然悲观至此。
“不,您根本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童原红着眼眶低垂下头,那一瞬她的哽咽既像是在为某件事自责,又像是在为某件事忏悔。
“童原,你究竟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难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樊静心底隐隐泛起一丝怀疑,童原一直以来都给她一种心事重重的感觉。
“没有的,老师,并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只是觉得您这个外来者还不足够了解金水镇,还不足够了解金水镇的人。”童原意识到自己在樊静面前失言连忙作出解释。
“我小的时候每逢假期经常来这里,那个时候我看到的大抵都是金水镇表面,金水镇有让人很讨厌的地痞无赖,金水镇也有很淳朴可爱的女性和天真无邪的孩童,慈祥善良的卖花老奶奶……总归还算是有个幸福祥和的表面,文人墨客都把这里称为世外桃源。
但是我来金水镇工作这几年以后才渐渐发现,金水镇人们的思想远远比外界落后了几百年,镇上女人们直到现在还在过着不可思议的落后生活,男尊女卑,愚孝盲从,女人孩子挨打受辱在这里竟然能够成为男人的酒后消遣……
金水镇就像是一个穿着粗布褂衣的渔人,如果不是一阵疾风恰巧掀起了他的褂衣下摆,你根本不会发现他身上已经恶臭流脓,腐烂生疮……”樊静觉得自己从前对金水镇的了解确实太浮于表面。
“金水镇原本是个十分闭塞的海边小镇,镇民们都以海为生,极少接触外界,后来这里被几个来自远方的游客偶然发现,照片被公布到各大网络以及媒体,大家对这种原始小镇很是向往,便三三两两结伴前来旅行。
金水镇因此得以逐渐开始走向商业化,超市有了,咖啡店有了,快餐厅有了,柏油路有了,旅店有了,纪念品商店也有了,镇民们因为旅游业的发展日子过得越来越充裕,少数人家甚至能买得起四个轮子的汽车,但是大家的思想还是一成不变,仍旧固执地停留在几百年前。
物质愈发丰裕,精神极度贫瘠,两者日趋失衡致使旁观者产生一种难以消解的割裂感,这或许才是令您心生感慨的根源。”童原讲话时的语气仍旧充满了浓重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