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湛不打算再翻开书。
但她认识了一个名字里有“书”的人。
苔书生活在米蔗土地疗愈工作的地方。
他朝她们走来的时候,寥湛正思绪不宁地坐在一块青褐色的石头上。
思考着今天回家以后要不然还是打开书看一会儿……
她可能天生就不适合休息。
闲不了多久,就觉得头昏脑涨,心跳加速,肩颈疼痛,还总是想干呕。
就像悠闲是有罪过的一样,而一旦悠闲下来就应该承担这种肩扛枷锁、胃披芒刺的感觉。
“你们在这里做土地疗愈,是吗?”
苔书,这时候寥湛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一边慢吞吞地朝这边挪步,一边问米蔗和她同事。
寥湛抬头瞧了这说话的人一眼。
他声音还怪好听的。
松果入水、浅潭涟漪。
但其貌不扬。
比薄隐差远了。
眼睛有点小,还是单眼皮。
个头不高。肩膀还有点窄。
“是的。”米蔗向来答话欢快又清爽,“你住这儿吗?”
“那边,大云雀木底下。”
苔书远远地一指。
“哦,不好意思,我们放了三个银环垛在那边。”
米蔗快乐地道歉,
“待会儿我就去把它们挪走。”
“银环垛?什么银环垛?”
苔书快乐地愣住了,
“我什么都没看见!”
没看见是因为,那种东西只对类似于沙土和石头这样的存在物是可感知的。
换句话说,显迭[ 通俗来讲,即人类、动植物这类肉眼可见且在时空中具有连续性的存在物。]的视觉、听觉、触觉都不会探测到它。
但它们是有重量的。
寥湛知道这一点。
且认为这段对话很无聊,就继续抱起膝盖,往远处看。
“你不知道家门口有东西?”米蔗困惑,“那你来找我们,不是让我们把它挪开的?”
“挪开干嘛?你们不是在工作吗?”
不得不承认,小伙子说话的声音真的很好听。
每开头说一句话,就像温润的青石子敲击一下水面。
一个一个字泛开。
一圈一圈涟漪泛开。
“那,你来找我们,到底是为了……”
米蔗为难。
“为了跟你们打个招呼。”
说话声里夹了淩淩笑声,
“你们来疗愈我家门口的土地嘛。得好好谢谢你们。”
怪可爱的。
寥湛情不自禁地收回视线,往这个人脸上一瞥。
……确实长得不怎么好看。
但苔书也在看她。
还冲着她,又静谧又温暖地笑了一下。
寥湛忽然心头一酸。
这个笑容有点像松砂。
寥湛再次望向远处。
一整个下午,苔书好几次来到她们旁边。
送水,端水果。
下雨了,站在她们身边给她们撑伞。
抱来一火盆的晚光莲给她们取暖。
还给寥湛一件雨衣。
“心情不好吗?”
他站在寥湛面前,好像不期待寥湛的回应,
“我就不招呼你去避雨啦。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随时过来烤火哦。”
——你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吗?
寥湛想问,但没问出口。
没理由对一个素不相识又散发善意的人这么粗暴。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如此烦躁。
虽然烦躁,但还是总情不自禁地往那个家伙的身边瞥。
“我叫苔书。青苔的苔,书本的书。”
他是这样跟米蔗她们介绍自己的。
他忽然又看向寥湛。
寥湛猛地移开视线。
脸颊好像有点发烫。
这个名字对于寥湛来说实在是过于好听了。
能与之媲美的,好像只有“渚光”了。
雨又停了。
整个下午,寥湛都没有跟苔书说话。
回到住处之后,她坐在桌边,望着窗格外的天空,一寸一寸地暗下去。
真奇怪,又想哭。
同时,也对玩贴画、举哑铃毫无兴趣。
这种状态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它代表着又一次心情自救尝试好像也失败了。
她应该打开灯的。
但她没这个力气。
她能做到的事情就是渐渐瘫倒在桌子上。
而后,视线模糊。
而后,眼泪不间断地掉下来。
为什么哭?
有这么伤感吗?
有什么好伤感的?
她有钱,有工作,工作还受人认可了,因为太受认可,所以获得了假期。
而且,目前做的这些工作,都比在黑烬滩种天涯草有趣多了。
她有朋友。
身边有一群,远方的工作室里还有一群。
朋友们各怀绝技,心思聪慧,能给她情感的慰藉和理智的疏导。
还有过三次恋情。
虽然都不圆满,但她也没指望它们圆满……
他们不一定比得过拂姜,但他们也没输给拂姜。
况且,现在的她也不像小时候一样渴望得到拂姜了。
她知道,这个世界上行走着那么多美丽光灿同时又充满瑕疵和裂痕的人。
就算是短暂地互相拥有,也总会彼此分离。
就算和拂姜在一起了,也不会长久。
因为,只有她自己才是自己最亲近的恋人和伙伴。
那么,为什么还是一直哭?
道理她都明白。
为什么还是这么伤感?
在哭泣中,她一遍遍回想离开雨树循环时星载话语里那几个严厉的词语。
以及,更早的时候,薄隐说她妆容不好看的那几句话。
还有,松砂哭着从她面前跑走的身影。
还有,渚光冲她发的那几顿脾气。
还有,罗绮制止她干涉自己的事情时说的稍微刺耳一些的那几句话。
更早的还有更多。
层层叠叠。
满布痕迹。
又无迹可寻。
天色完全暗下来。
又有雨。
深灰色的云团像灰烬一样翻滚。
这一次,寥湛依然哭到午夜。
停止哭泣后,她站起来,走到窗边,触摸窗玻璃。
迷雾雨滴,缀满晶亮的表面。
幽暗的光芒中映出苔书给她递雨衣时的笑脸。
——你会让我快乐起来吗?
寥湛用力赶走这个念头。
依靠别人治愈自己的伤痛,期待别人成为自己的救赎,只会让自己伤得更深。
顺便,也会往别人心头狠狠地扎一刀。
这个道理,她在和渚光分手的时候就明白了。
松砂也说过,“我无法治愈你。能治愈你的还是你自己。”
——但是,至少你不会伤害我吧?
寥湛仍然悄悄地问苔书。
她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受伤。
被拒绝,被否定,被指责,被嘲笑。
付出得不到回报。
想证明自己的好,对方却不领情。
想展示自己的能力和智慧,却被视作理所应当。
被伤害。
是的。
或许你也注意到了。
即便她已经是这种剑拔弩张、风声鹤唳的精神状态。
她依然不认为自己生病了。
很奇怪,生物钟似乎对她失灵了。
夜里,原因不明,怎么也睡不着。
一点点声音都能把她弄醒。
只要醒了,她就烦躁得要死,情不自禁地锤床或踹床板才能解气。
或者,感性得要死,哭天抢地。
或者,头疼得要死,只能缩成一团才能缓解。
可是,缩成一团让她的后脖颈一抽一抽的疼痛。
天光泛白。
窗外鸟鸣清脆。
她却忽然感到一阵安心,慢慢地慢慢地就睡着了。
接下来,一直到中午,下午,她不断地醒来,告诫自己该吃早饭了,该起床看书了,该举哑铃了,该吃午饭了,该洗澡了,该去给悠泊汇款了。
却总是不断地睡着,又醒来,又睡着。
真正清醒时,已经接近黄昏。
不知道为什么,她真的很想走出门,到街边,吃一顿油炸酥叶草。
或者,油炸面包鸡。
或者,酸汤豆腐。
或者,红烧五花肉……
此前的人生里,她从没对这些油腻重口味的东西感兴趣过。
她管住了自己。
去洗澡。
而后,回到桌边坐下。
——又浪费了一整天。
这件事让她格外烦躁。
想想这一天她本可以做的事情:手账,哑铃,阅读。
她就觉得无法接受。
烦躁之情引出了先前那些人际刺痛的回忆。
于是,她又哭了起来。
只不过,今天,这些事带给她的愤怒和酸楚不像昨天那样强烈。
哭得也就不那么痛快了。
这怎么行?
所以,她又开始回忆黑烬滩发生的事情。
先后发生的那两次变故。
以及,变故之后,家人们相继出走的背影。
咀嚼这些沉痛的失去,让她哭得更加肆意和撕心裂肺。
奇怪的是,一旦接受它们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就像潮水一样消退。
于是,她又开始找寻新的值得哀悼的事情。
很轻易地,它们就从她的记忆中浮现。
那大概是黑烬滩的长辈们还在的时候,她做错事情会领受的责骂。
做错事了,当然要受罚。
寥湛刚来到世界的时候也不是一个严以律己、聪慧坚毅、完美主义的成人。
她也有过不懂事、懒惰、肆意、没教养的时候。
甚至在她十几岁的时候,依然时不时地犯错。
那么,从母亲到大姨,当然会呵斥她。
殴打也是奏效的。对于实在是没轻没重的小孩子来说。
从前,寥湛认为这种事不值得哭。
因为,做错事就是要挨打,她们是为她好。
可是,现在,这些责罚也能让她哭个爽。
哭出来之后,她才意识到,受到责罚时的恐惧,愤怒,耻辱,不亚于成年后被人否定和拒绝时的感觉。
而且,其实前者才更值得恐惧。
因为,惩罚是倾轧,是体格庞大、阅历丰富、受人仰望的人不由分说地对幼小、瘦弱、浑然无知、只仰望长者的人的倾轧和虐待。
她现在才知道,对于黑烬滩的长辈们,她不止有爱,有敬,有同情。
还有恨。
强烈的、浓浓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