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产业崩溃了,那才好呢。
——因为你们本就是一群疯子。
——而我本身对继承家业也没兴趣。
——是我不忍心看到你们的产业无人继承,才决心成为这个继承者的。
——我其实既不想继续种天涯草,也不想成为你们的骄傲,更不想成为谁的慰藉。
——我只想为了自己的**和心愿而活。
这些自然而然涌现的念头既让寥湛震惊。
又让她觉得都是情理之中。
因为,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清楚这一点。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自己不想成为谁的骄傲或慰藉,不想奋力读书、扮演一个聪慧又名列前茅的继承者,不想成为受人瞩目的某个人,不想当谁的恩威并重的好姐姐、谁的乖巧活泼的好妹妹。
不想种天涯草、不想继续家族的产业、延续家族的荣光。
荣光从来都只是虚名而已。
在河水边上蹿下跳的欢乐、摸到的鸟蛋、摘到的絮莓、盖在身上的被子才是真实的。
是的,她想成为的就是她自己。
甚至,她连她自己都不想成为。
她想要的,就是蜗居在舒适的小角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做点儿能给他人带来好处也能给自己换来报酬的工作,吃美味健康的食物,香甜地睡个觉。
如果有人陪她,她就甜甜蜜蜜地腻着那个人。
如果没有,她就梳妆打扮给自己看,或者不梳妆打扮。
怎么舒服怎么来。
这样的想法和认知让她冷静下来。
也让她困惑。
从前的她,已经刻意忽略这些愿望,逼着自己按照某个模板般的样子生活了许多年。
那,以后的她,又该怎样活着呢?
像她的真实愿望这样地度过一生,意义是什么呢?
被抛到尘世,像觅食的小动物一样窸窸窣窣吃吃喝喝地过一生,然后死去。
意义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
但她认为,自己或许还是需要意义的。
那么,意义该去哪里找呢?
她没有脑筋继续思考这个问题了。
实在太困了。
身边满是擦鼻涕纸。
她趴在床上睡着了。
今晚睡着得比昨天早。
然而,醒得不早。
醒来时又是黄昏。
她忽然想起好久以前的一个黄昏。
那时是午睡。午睡醒来已经是黄昏。
但云途还在她身边。
云途给她倒了一杯饮料喝。
云途说:“一觉醒来就是黄昏,哪有比这更爽的事。”
她有点想念飘浮山脉的朋友们了。
——那么,如果我将我活着的意义寄托为“让我的朋友们快乐”呢?
这肯定也行不通。
再好的朋友也会闹矛盾。
闹矛盾时,甚至,友谊分崩离析时。
她的意义不就也跟着站不住脚了吗?
不过,眼下,还是先不要继续想这些了。
因为,明天就要再次和朋友们会面了。
由于她糟糕的作息,她甚至有点胆怯,有缺席的冲动。
但她实在舍不得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感觉。
大不了,今晚一点也不睡,明天见到了他们再补觉吧。
实在是焦躁。
她强迫自己躺着一动不动。
但是,每当睡意袭来,她都会想:
万一我明天没有及时醒来,耽误了会面,怎么办?
或者,万一明天刚刚睡熟了就要醒来,一整天都昏昏沉沉,不能很好地和他们一起玩,怎么办?
寥湛对于“好好地一起玩”的定义是:
她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每到一个新地方就会熟悉地形、设施,知道路怎么走,衣服、鞋子可以挂在哪里,登山杖放在什么地方,热水去哪里接,哪位朋友面色不太好看,似乎需要特别关照一下,哪位朋友需要糖果或创可贴。
同时,她自己也要表现得既温和又贴心。
该安静的时候安静,该活跃的时候活跃。
不让别人的话落到地上,也不过于吵闹,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既不要吸引所有人的视线,又想要所有人都认为她很好。
其实,好像没必要这样。
一直这样做,时间长了,就会不可抑制地开始对他人产生憎恨之情。
因为,没有人注意到她的付出,自然也没有人发现她需要认可和夸奖。
那么,就没有人给她认可和夸奖。
甚至,他们还会因为自身的情绪和状态波动,随时、随性地以不那么热情或友善的面目回应她。
而她会认为是他们故意使坏,故意不领情,故意给她脸色看。
从而,开始憎恨他们。
并远离他们。
就像少小时节的寥湛努力做到让长辈和姊妹们满意。
又在发觉她们没有给出相应的肯定之后,心头悄然积攒起如此庞大的怨恨。
庞大到认为她们在虐待她、失去产业也是罪有应得的地步。
这多荒谬。
她们本是她的血亲,她竟然对她们心怀如此深重的恨意。
究竟是童年时代的惩罚太重了。
还是寥湛对“完美关系”的期待太高了?
天亮之后,寥湛及时醒来。
还好,虽然只睡了一小会儿,但此刻竟然不算太困。
寥湛起床,换好提前一晚搭配好的衣服,涂上提前一晚准备好的粉底和彩妆。
同样,按照计划,整理好发型。
拎着一兜给朋友们准备好的应季蓝晶莓出门了。
蓝晶莓的数量大致是够这几个人吃的。
稍微多出来一点,以备有人想多吃几口。
可米蔗带了新人来。
这应急用的“多吃几口”就刚好被用完了。
寥湛确实不太适应同伴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带新人来。
而且,这位“新人”,就是住在大云雀木下、说话声像浅水涟漪一样动听的苔书。
尽管烦躁,寥湛依然和朋友们一起,倚在大桃花树下的藤编座椅上同苔书聊天。
“这位朋友可是参加过自由战争呢!”
米蔗介绍苔书。
看来那天工作结束以后他们多谈了不少。
寥湛有点嫉妒,又不想真正地在意。
看她现在的样子……
根本就不是能打起精神谈恋爱的样子。
“也不能说是完全参与了吧,”
苔书抓了几棵蓝晶莓吃,又抓抓后脑勺,腼腆地笑了笑,
“我只不过是照顾病患而已。至于正面战场,更是没去过几次。”
“随军医生啊?”
荞和樨都对此很新奇,
“那你好厉害!”
“你从战场退下来,他们是不是给了你战伤认证和感谢金?”
“不算医生也不算护士,只是帮忙的而已。”
苔书似乎不习惯被当做话题的焦点,挠挠脸,又抓抓衣角,
“钱也不多,只够这两年稍微歇一歇罢了。等过段时间,我还是得去找点工作。”
春日迟迟,桃枝挽春风。
风如帘幕。
身边是伙伴们的语笑连翩。身上盖着的是如绒毯般的金色阳光。
寥湛开始犯困。
她好像不太禁得住这种午后犯困。
如果硬撑着不睡,多半会莫名其妙地开始肠蠕动。
之后,就不太雅观了。
但是,在朋友聚会的时候睡去,难道就是件很雅观的事?
她实在没办法了……
太困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如果是当着这帮人的面睡着,似乎也不是太过火的劣迹。
“朋友们,”
她虚弱地举手示意,
“我想睡一会儿。昨晚没睡好。”
“失眠?”
米蔗立刻关切地探过头来。
荞,手脚纤细、腰腹修长的卷发伊芙女孩,脱下身上的外套。
“太阳好,但风冷。你盖着。”
“没事,我有外衣。”
寥湛就快睁不开眼了。
“多一件更暖和。”
荞姿态优雅地将衣服盖在了寥湛肩上。
“加我一件。”
樨没脱外套,但轻轻地拿下了粉白色的毛线围巾。
于是,像那个众鸟集羽的神话一样,寥湛身上盖满了同伴们的衣着单品。
“我很困,”她打着哈欠说,“我困到极点时,据说会打呼噜。先跟你们道个歉。”
“没关系没关系。”
他们一起摆手,
“听不见听不见。”
寥湛惭愧一笑,裹紧他们的衣服闭上眼。
她转过身背对他们。
却好像连续翻滚,滚下了缀满桃瓣的山坡。
她滚进了沉眠之中。
再醒来时,又是黄昏。
在黄昏时醒来。
她的身体里储存了许多这种记忆——
还没完全睁开眼,先落寞一会儿。
这种完全被世人遗忘的感觉。
不过,这次,还没开始落寞,就闻见了罗克珊的味道。
是他们用来给她掖“被角”的那一件。
罗克珊的带手套的围巾。
围巾底下是谢尔芒汀的大衣,樨的围巾,米蔗的披肩,苔书的羽绒服,荞的夹克衫。
他们就坐在旁边,大呼小叫,好像是玩花树牌。
这对寥湛来说,简直像天堂一样。
寥湛平生头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想要的天堂是这样的。
她忽然有点想念飘浮山脉的同伴们了。
本来,在他们身边,过的也是这种日子……
真正能温暖她、感动她的人与事,似乎从一开始就在她身边了。
是她非要谈恋爱不可,一次次从他们身边走开,越走越远……
她还想再睡一会。
但睡不着了。
就一直躺着假寐。
直到天色偏黑,五个人的衣衫也抵挡不了蜷卧的寒意。
她才不情不愿地坐起来。
“哟,桃花下的女妖终于醒了。”
谢尔芒汀善意地开玩笑。
“醒来把你们都吃了。”
寥湛伸懒腰。
人们哗然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