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光河上迷雾四起。
雾中雨滴纷纷扬扬,全都静止在半空。
手指触碰某一滴,它会原地降落半个公分,连带着它这一排的雨滴都参差不齐地降落。
手指离开,它们又弹回来。
每次降落一串雨滴,虚空中都会奏响一串诗乐。
雨滴回弹,音符消失……
不,这里不是乌光河。
这里是古王冠河遗址。
也是谢尔芒汀工作的地方。
他的按摩工作室安置在这里。
现在是假日。工作室的人集体出游。
只有谢尔芒汀还在。
因为,他的伙伴们视这个地方为这一次的游览胜地。
谢尔芒汀的工作间在塔楼的第六层。
沿着旋转楼梯上五层,楼梯中断,但扶手继续盘旋往上。
他们不得不双脚离地,攀附着扶手往上爬。
但扶手自行旋转往高处。
带着他们往上爬。
往上,往上,就来到古王冠河迷雾四起的河滩。
“第一个给我按摩吧。”
黑头发的樨说,
“我颠了太久的锅。实在是酸痛得要死。”
“可以,”谢尔芒汀温和地微笑,“那你先往后倒吧。”
樨毫不迟疑地背朝河滩倒下去。
要不是知道樨内心其实还算平静,寥湛简直怀疑樨有自毁倾向。
看不见的丝丝缕缕接住了樨。
樨身体倾斜在虚空中。
谢尔芒汀坐在河滩上,捏起一滩泥。
他竟然这就开始捏泥人。
但樨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太好啦。然后,右肩,肩膀和脖子连接的那个地方,可不可以比左肩力道大一点。”
“没问题。”
谢尔芒汀继续捏泥巴。
寥湛目瞪口呆。
荞挽着寥湛的手臂。
先站在寥湛身边,用手指尖弹四面八方的水滴。
又轻手轻脚踱步到谢尔芒汀身后,看他捏泥巴——
捏樨的肩。
“如果我们其他人来捏泥巴,樨会感觉到吗?”
伊芙族的荞询问。
“不会。”谢尔芒汀温和地回答,“只有治疗师能把病人的肌骨和土地的脉络连接起来。我们能看到疼痛之处与泥土砂砾的共振。首先要搜寻。其次是定位。之后还要经过复杂的连线与勾画,才能交叠地、重合地触摸到共振。”
“可是,我明明看到,她一坐下,你就开始捏泥巴了!”
红脸蛋的圆润和蔼又严肃的罗克珊说。
“因为我已经是有十二年工龄的治疗师了。”
谢尔芒汀低头望着双手,
“从十岁起,我就显露出了这个天赋。父亲们带着我四处找老师。在此起彼伏的战争中,我们穿过惑隐诸岛,远渡重华……”
荞已经不再观摩谢尔芒汀的治愈。
而是在谢尔芒汀身边坐下,一起捏泥巴。
似乎确实只有谢尔芒汀对土地的施力能被樨感受到。
谢尔芒汀是推拿治疗师。
荞是土地疗愈师。
荞说,“这里的土地治愈做得真好。土地是浑厚的,同时又是澄澈的。”
荞向来沉静,来到这里却上下翻飞。
一会儿深呼吸屏息,一会儿拼命东张西望。
就像她整个脑袋上长了一圈飘浮的眼睛。她东张西望时,这一圈眼睛也飞快地旋转。
她当真是新奇又兴奋。
米蔗,另一位土地疗愈师,向来活泼吵闹,此刻却坐在水边沉思。
她已经来这里许多次了。
她是谢尔芒汀的病人。
寥湛像米蔗一样沉思。
她感受不到荞所说的“澄澈又浑厚”。
也不明白为什么米蔗会如此投入地保持静默。
她只感到心情沉重。
无边的河水让她无法呼吸。
双腿似乎无法支撑她的身体了。
她下决心不为失去薄隐而伤心。
这已经是她谈的第三场恋爱了。
一个成年人,有工作能养活自己的人。
第三次失恋还是会哭。
就太不像话了。
罗克珊来到寥湛身边。
一同望向河水。
罗克珊也让寥湛想到石头。
和沙子。
一两年前,寥湛还觉得石头和沙子是带了点蔑视的譬喻。
现在,寥湛认为,它们是世间最为温润最为稳固的存在物之一。
她宁愿自己也是沙子石头,而非珠宝。
“小朋友们一般不会互相爱慕、互相追逐和互相伤害吧。”
她带着笑容问罗克珊。
虽然,她自己知道答案。
也会的。
比如,小时候的她自己。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很喜欢很喜欢拂姜。
罗克珊敏锐地看向寥湛的脸。
“许多情绪,许多人际关系的产生,是不分年龄的。认为童年是纯洁无瑕的,是大人们的一厢情愿。”
“但是,不论是否纯洁无瑕,都需要保护和治愈。”
罗克珊扭过脸望着水面。
水影摇曳。
她没再继续问。
寥湛又沉定了一下心情。
“是啊。如果算上童年那一次,我就失恋四次啦。”
罗克珊又望向她,这次带着笑意。
“最近的一次是什么时候?”
“今年。”
寥湛苦笑。
罗克珊假意惊叹。
“我以为,都这么多年了,你至少已经长教训了?”
“沙尘流变,但爱意长存。”
寥湛讲了一句自以为有深度的话,
“我总想有人爱,有人照顾和陪伴。也想照顾和陪伴别人。”
“所以,你也拥有我们这几位小朋友呀。”
罗克珊也许是在用她自己对待孩童的态度对待寥湛,也许不是。
“小宝宝们在长大之前都要学会:照顾好自己,自己和自己玩得快乐。有多出来的快乐,就找小朋友们一起分享。有解决不了的悲伤,就找小朋友们一起分担。但是,自己要负起责任来——照顾好自己,自己和自己玩得快乐。”
寥湛既恍然,又泪眼婆娑。
“还有更多小朋友该知道的事情吗?”
“有的。”
罗克珊拾起一块石头,仔细查看,
“在开始探索恋爱之前,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其中包括早睡早起,一日三餐,勤洗手、勤洗澡,友善地交朋友,礼貌地从不适合交朋友的人面前退开。没有朋友的时候就自己玩,生病了要吃药。”
罗克珊高高兴兴地冲着水面扔出石头。
打水漂吗?
石头没弹起来。
一下就沉寂了。
寥湛若有所思。
她又听到了和云途类似的建议。
生病了就要吃药……
不过,归根结底,她到底生啥病了?
她可没生病。
不过,从这之后,她莫名地无法抗拒一些类似于“治愈”“医疗”的词与事物。
有时候,她来谢尔芒汀的诊所接受按摩。
不止接受谢尔芒汀的治疗。
这个诊室的所有治疗师她都体验过。
有时候,她去米蔗的土地疗愈场所观览。
看着他们在土地上走动。
俯下身触摸土地。
用水异能清洗土地。
水滴渗透,又浮出,浮上半空,消失。
树叶婆娑。
风动树像青苍色的火。
人们在土地上说笑。
由远及近,由近及远。
还有一次,寥湛去荞的工作场所。
太臭了。
和米蔗的工作场所不同,荞的场所没什么观赏价值。
寥湛快被熏晕了。
难以想象,如冰块般白净素雅的荞,每天就泡在这些污秽里。
寥湛不必再去玻璃高台或虹场节点干活了。
合约时间还没结束。
然而她的工作量已经凑够了。
她有点六神无主——现在还不想回家。
也不想失去工作。
“如果我继续在你们这儿工作,干到合约时间结束,可以吗?”
“最好不要这样。因为我们不会付给你们多余的工钱。给你们的报酬在你最后一次提交说明书的时候就已经一次结清了。”
负责管理合约的中年男人星载说。
“那你们缺不缺临时工?”寥湛不想放弃,“我是很用功很刻苦的工人。余下的这段时间,我会给你们创造更多价值的!”
“千万不要这样,寥湛。”
星载既亲切又严肃地说,
“你确实很刻苦。但一来现在不是战争年代,二来我也不是神念。你这样会逼疯自己,也会吓到和你共事的人,还会把你们的领队、上司哄得没边没沿,整天产生一些不切实际、折磨下属的贪欲和幻想。而我就是你的领队和上司。我是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寥湛感到很受伤。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受伤。
也许,只是她脆弱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快到极限,应付不了一点点的拒绝和否定了。
她回到住处,莫名其妙地哭了好长时间。
她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哭的。
星载的话语里,其中几个字词是有点严厉,但整体态度又是和蔼的。
就算有几个词严厉了点儿,但他的本意是为寥湛好,也是为了整个工作循环的人好。
寥湛能理解。
她甚至应该庆幸自己有一位这么明事理又有人情味的领队。
那,这些眼泪又是从何而来呢?
这种受了大委屈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呢?
午夜前后,她终于哭够了。
坐在床边,揉一揉眼睛。
困极了。
同时,也兴奋极了。
现在是三月。
六月,她才需要回飘浮山脉的工作室。
这也就是说。
她拥有两个多月的空闲时间。
整整两个多月的假期!
这可是工作几年来的头一遭!
用这些时间做点什么好呢?
寥湛现在既欣喜又混乱。
狂喜之中有一点是确定的。
她不会在假期时间学习。
不论是学雨树,雨网布,还是古伊芙语,重华岭北腔青梢语。
她一天都不会翻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