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过后,天空终于放晴,温煦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宁王朱珧暂居的驿馆客房内。
蒲彦修正小心翼翼地替朱珧更换肩上的伤药。伤口依旧狰狞,但好在未伤及筋骨,愈合情况尚可。他动作轻柔熟练,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朱珧温热的皮肤,两人都显得异常安静。
“万幸,箭簇入肉不过半寸,未曾伤及筋骨肺叶,只是失血过多,仍需好生静养,切忌动气,亦不可……”蒲彦修垂着眼,一本正经地交代医嘱,话未说完,却感觉到一道目光始终牢牢锁在自己脸上。
他抬起头,正对上朱珧那双深邃的眸子。朱珧半倚在榻上,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因受伤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神情,就这么静静地、毫不避讳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刻入心底。
蒲彦修被他看得耳根发热,心下怦然,忽然想起马车上紧握的手,更觉不自在。他手下动作不停,鬼使神差地,竟脱口冒出一句:“王爷……我没有‘动手动脚’。”
此言一出,两人俱是一愣。
朱珧先是愕然,随即低低地笑出声来,牵动了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但那笑意却止不住地从眼底漫开,冲淡了病容,显得格外生动。
“咳……本王如今这般模样,便是有心,怕是也无力了。”朱珧语带戏谑,目光却依旧灼灼。
蒲彦修面上轰地一下烧得更厉害,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只得强作镇定,加快手上动作,草草包扎完毕,几乎是落荒而逃:“王爷好生休息,草民晚些再来换药。”
看着蒲彦修几乎是仓皇离去的背影,朱珧唇角笑意未减,摇了摇头。目光无意间扫过一旁架子上悬挂的、皇后所赐的那条玉带。
阳光正好落在其上,金线绣制的龙纹熠熠生辉。忽然,他目光一凝,注意到了之前从未细看之处——那双龙眼的位置,针脚似乎……有些异样?并非工整对称,反而透着一种仓促的歪斜。
他心中一动,下意识地伸手将玉带取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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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彦修出了朱珧房门,脸上的热意还未完全褪去,心中却记挂着另一件事。他转而走向驿馆另一处厢房。
房内药味更浓,一股苦涩而沉厚的气味扑面而来,李承焌正趴在榻上,背后衣衫褪至腰际,露出纵横交错的廷杖伤痕,虽已上药,依旧红肿可怖。
他见到蒲彦修进来,咧了咧嘴,试图撑起身子,却牵动伤处,痛得“嘶”了一声。
“师兄快趴好!”蒲彦修急忙上前按住他,“二十廷杖……他们倒也真下得去手!”
李承焌倒吸着凉气重新趴好,声音闷在枕头里,却还不忘调侃:“哟,咱们神医来了?不去伺候你家王爷,倒有闲心来看我这糙汉挨板子?”
蒲彦修没好气地替他拉好薄被:“师兄你自身难保,还有心思说笑。”
“不说笑难道哭吗?”李承焌侧过脸,看着他,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这回人情可欠大发了。宁王为你挡这一箭,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半条,他待你这般用心,夹在中间的我可不好办!”
蒲彦修动作一顿,眼前又浮现那日朱珧苍白的脸和染血的袍服,心头如同被针扎了一下,低声道:“只要人没事就好。人情……我自会慢慢还,师兄不必插手。”
他叹了口气,看向李承焌,“师兄还是先担心自己吧。救驾之功只字不提,反倒揪着你护卫不力之过,这廷杖……”
秋猎遇刺,李承焌作为负责部分布防的将领,虽救驾及时,却仍被王智、乔通海等人抓住了“护卫不周”的把柄。首辅张士贤保持了沉默,次辅卢文德亦未发声。最终,李承焌被革去镇北将军之职,领了二十廷杖。
“虚名罢了。”李承焌哼了一声,似乎浑不在意,“老子早就不想在那乌烟瘴气的朝堂上待了。”
蒲彦修闻言,眼睛微亮,顺势道:“既然如此,师兄,待王爷伤势稍稳,我们便一同回宁王府吧?离开这是非之地。”
李承焌沉默了。他目光投向窗外,良久,才沉声道:“彦修,我走了……我麾下那几千‘北境狼骑’怎么办?他们多是跟随我出生入死的百战老卒,我若撒手不管,他们在这京城……便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就在这时,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女声自门外响起:“夫君若不走,难道要留着性命,日后让他们为你收尸吗?”
门被轻轻推开,一位身着素雅衣裙、容貌温婉的女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蒲彦修利落地起身,笑着叫了声“嫂子。”
唐景湘点了点头,将药碗放在榻边小几上,看向李承焌的目光充满了心疼与不容置疑的坚决。
“湘儿……”李承焌语气软了下来。
唐景湘柔声道:“我知你放不下那些将士,可如今你自身难保,又如何护得住他们?我兄长为了保下你性命,今日在朝堂之上与那王智据理力争,已是撕破了脸皮。你若再留下,下一次,恐怕就不是廷杖这般简单了。”
她看向蒲彦修,“彦修说得对,宁王府远离京城漩涡,宁王又如此重视你们,是眼下最好的去处。夫君,我们暂且避一避,好吗?”
李承焌看着妻子微红的眼眶,又看了看一脸期待的师弟,终是沉重地叹了口气,缓缓点了点头:“……罢了,就依你们。”
唐景湘脸上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浅笑,端起旁边一盘精致的糕点:“说了这许久,你们也饿了吧?尝尝我新做的桂花糕。”
蒲彦修立刻笑嘻嘻地拈起一块,塞进嘴里,冲李承焌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含糊不清地夸赞:“唔!好吃!还是嫂子手艺好!”
李承焌看着他这模样,哭笑不得,只能无奈地摇头,紧绷的神情到底松弛了下来。
·
是夜,月凉如水。
蒲彦修估摸着时辰,端着药箱再次来到朱珧房外。屋内烛火未熄,却异常安静。他轻轻推门而入,却见朱珧并未安睡,而是独自坐在窗边小榻上,只着中衣,墨发披散,手中竟执着一只酒盏发呆。
“王爷!您怎能饮酒!”蒲彦修一惊,急忙上前,却见朱珧面色沉凝如水,眼神锐利如刀,全然不似平日慵懒模样。
他顺着朱珧的目光看去,呼吸骤然停滞——
白日里那条悬挂的玉带,此刻正静静摊在案几上。明黄锦缎的内衬已被小心挑开,露出密密麻麻的暗红字迹。
那些字,是用血写就的。
蒲彦修俯身细看,烛火在字迹上跳动,开头几行赫然映入眼帘:
“朕闻自古帝王,享国不永者,皆因权柄旁落,奸佞窃命...”
朱珧缓缓抬头,眼中最后一丝醉意被冰冷的沉静取代。他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干涸的血字,声音低沉得像是从深渊传来:
“子俞,你看...”
烛火猛地一跳,映亮他苍白的脸。
“这是……衣带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