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彦修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几乎是屏住呼吸,接过了那条沉甸甸的玉带。
明黄色的锦缎内衬上,暗红近褐色的血字斑驳刺目,带着一股绝望而悲怆的气息。
朱珧并未将诏书完全递给他,而是就着他的手,指着那字字泣血的控诉,另一只手拿起酒盏,猛灌了一口。
酒液辛辣,灼烧着他受伤未愈的身体,也灼烧着他翻腾的情绪。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醉意,却又异常清晰地将那血字的内容,低沉地、一字一句地念出:
“朕闻自古帝王,享国不永者,皆因权柄旁落,奸佞窃命……”
他念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有千钧重。
“今宦官王智,盗弄国柄,蒙蔽圣听,囚朕于深宫,视若傀儡……朕与皇后,朝夕难安,如履薄冰,受尽屈辱……”
念到此处,朱珧的手微微颤抖,又仰头灌下一口酒,眼中泛起血丝。
“尤可恨者,乔氏毒妇,腹中孽子,绝非皇嗣!乃乱宫闱之秽果!王贼欲以此偷天换日,断我朱氏江山正统!”
“噗——”朱珧猛地将酒盏顿在案上,酒水溅出,他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哽咽,“哈哈哈……好一个偷天换日!好一个断送江山!”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最后几行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悲凉:
“朕体渐衰,恐不久于人世。环顾宗亲,皆畏王贼如虎,或隔岸观火,或包藏祸心!”
他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唯宁王朱珧,乃朕之亲侄,性秉忠良,胸有韬略……朕若有不测,江山倾覆在即,盼珧侄念在同宗血脉,拯社稷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扫清奸佞,匡扶正统……则朕虽死九泉,亦能瞑目矣!”
念罢,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朱珧因醉酒和激动而潮红又苍白的脸,以及蒲彦修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神情。
那薄薄一绢血书,却仿佛重如山岳,将一份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千钧重担,**裸地、血淋淋地砸在了朱珧的肩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朱珧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苍凉而失意,他指着那诏书:“子俞,你看到了吗?我的好皇叔……他到最后,能托付江山的,竟然只剩下我这个远在边陲、看似闲散的侄子……可笑吗?满朝朱紫,宗室亲王,竟无一人可用!”
他又要去拿酒壶,蒲彦修下意识地按住了他的手:“王爷,您身上有伤,不能再喝了。”
朱珧抬眸看他,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愤怒和一种近乎破碎的茫然:“不喝?子俞,那你告诉我,我该如何?装作不知,继续回我的宁王府做我的逍遥王爷?还是……接下这衣带诏,去对抗那盘根错节、一手遮天的王智,甚至……可能还要面对我那虎视眈眈的梁王叔?”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酒气,也带着一种寻求答案的迫切:“这江山,与我何干?这皇位,我又何尝想要?他们争他们的,为何偏要将我也拖入这泥潭深渊!”这话语里,竟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委屈和怨愤。
蒲彦修沉默地看着他。他明白朱珧心中的苦楚。那份沉重、那份不甘、那份被至亲推向风口浪尖的无奈与愤怒。他按着朱珧的手并未松开,却另一只手默默拿过一只空杯,为自己也斟了满满一杯烈酒。
然后,在朱珧怔忡的目光中,他一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酒液如火线般烧灼而下,呛得他眼眶发红,但他却稳稳地放下酒杯,声音平静却坚定:“王爷若不知该如何,那便不知。此刻,草民只知,王爷身上有伤,不宜饮酒。若王爷觉得心中憋闷,非要寻个出口……”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不如出去走走。吹吹风,或许能清醒些。”
朱珧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没料到他会陪自己喝那一杯。半晌,他忽然站起身,因酒意和伤势晃了一下,蒲彦修连忙扶住他。
“好!出去走走!”朱珧推开他,眼神却亮得惊人,“去城外!骑马!”
蒲彦修苦笑:“王爷,我……我不会骑马。”
朱珧却不管不顾,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不会便学!本王带你!”他此刻情绪激荡,急需一场放纵来宣泄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沉重。
蒲彦修看着他近乎偏执的眼神,知他此刻劝不住,心中叹息,终是妥协:“……好。”
夜深人静,驿馆侧门悄然打开。薛乙早已备好马匹,看到朱珧的状态,面露担忧,却被朱珧一个眼神制止。朱珧翻身上马,动作因伤而略显滞涩,却依旧利落。他朝蒲彦修伸出手。
蒲彦修看着那匹高头大马和朱珧伸出的手,一咬牙,握住他的手,借力笨拙地翻坐上马背,坐在朱珧身后。朱珧一抖缰绳,骏马便小跑着冲入了京城的夜色之中。
冷风如刀,瞬间扑面而来,吹散了朱珧几分酒意,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蒲彦修下意识地抓紧了朱珧,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两侧林木黑影幢幢,仿佛埋藏着无数的野兽。
马匹驰出城门,旷野的风更加冷冽自由。朱珧猛地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放蹄狂奔起来!速度带来的刺激感暂时压倒了一切,朱珧仿佛要将所有压抑、愤怒、不甘都发泄在这纵马的驰骋之中。
缰绳勒紧掌心,伤口隐隐作痛,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他想起幼时父亲教导的“社稷为重”,想起如今龙椅上皇叔的忧惧,想起梁王叔那深不可测的眼神,更想起那字字泣血的衣带诏……家国天下,忠义亲情,像一张无形巨网,将他越缠越紧,几乎窒息。
不知奔跑了多久,朱珧终于缓缓勒停了座下的骏马。那马喷着响鼻,在寂静的旷野中不安地踱步。四野无人,唯有星垂平野阔,清冷的月光如流水般洒在两人身上。
前方被一小溪阻断了去路,溪水在月色下潺潺流动,闪烁着细碎的银光。朱珧猛地勒紧缰绳,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徒劳地刨了几下,终是停了下来。他胸口剧烈起伏,汗水与酒意交织着,顺着额角滑落。朱珧翻身下马,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溪边,弯腰掬起一捧冰冷的溪水,狠狠扑在脸上。
刺骨的凉意瞬间穿透皮肤,直抵混沌的脑海,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水流从他指缝间溜走,像极了那些抓不住的安稳岁月,也像他此刻难以抉择的未来。
朱珧抬头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如同巨兽般蛰伏的京城轮廓,久久沉默。冰冷的夜风卷着水汽扑面而来,将他残存的酒意彻底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与坚毅。
蒲彦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立在马旁陪着。
朱珧望着溪水中破碎的月影,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嘲:“子俞,你看这水中月,看似圆满,一触即碎。是不是很像这看似锦绣、实则千疮百孔的江山?而我,偏偏要去捞这水月,补这天穹,岂不可笑至极?”
蒲彦修沉默了片刻,目光也从溪水移向旷野,缓缓道:“王爷言重了。”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夜风带着凉意涌入肺腑,随即,用一种复杂难辨的语调低声吟道:
“一穷二白,孤灯三盏伴,未通四书五经六艺,挥毫七**划,独对寒窗十载。”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稍作停顿,又念出了下阕,语气里多了几分苍凉与放达:
“十志九违,高才八斗负,历遍七朝六代五邦,倾盏四三二杯,称一世书生。”
词句落下,四周只剩下溪水潺潺。蒲彦修敛了敛眸,随即唇边泛起一抹淡笑,那笑容里似有万千感慨翻涌:“王爷,您看。草民当年也曾自诩有凌云之志,到头来却蹉跎半生,依旧一事无成。这世间,有人身不由己,被推着去扛起江山社稷;也有人心比天高,却命如纸薄,连一方安身立命之地都难求。您问为何是您,草民不知。但我们都在这迷局之中,无非是……各有各的不得已,各有各的放不下罢了。”
朱珧彻底沉默了。良久,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水珠,沉声道:“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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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驿馆时,已是后半夜。却见李承焌房中的灯还亮着。唐景湘正端着一盆热水从房中出来,脸上带着疲惫与担忧,显然是一直在照顾丈夫未曾安歇。
见到朱珧和蒲彦修共乘一马归来,朱珧身上还带着酒气和夜露的寒凉,唐景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很快化为体贴的关切。
蒲彦修连忙下马,又扶了朱珧一把,对唐景湘歉然道:“嫂子,还没休息?王爷他……心情有些郁结,出去散了散心。能否劳烦您,帮忙弄些醒酒汤来?”
唐景湘点点头:“自然,我这就去,”她目光扫过朱珧略显苍白却眼神清亮的脸色,心下明了,“只是彦修,有些事还是少知道为好。”
蒲彦修苦笑,“嫂子放心,我自然明白。”
唐景湘便不再多问,转身去了厨房。
蒲彦修将朱珧扶回房中。酒意、疲惫、伤势终于一同袭来,朱珧几乎是沾床即眠,呼吸变得沉重而均匀。
蒲彦修替他掖好被角,就着烛光,看着他沉睡的容颜,眉宇间依旧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但比之方才的狂躁失意,已平静了许多。
窗外,京城的夜寂静无声,却仿佛有无数暗流在这寂静之下汹涌奔腾。
他轻轻吹熄了蜡烛,守在一旁的椅子上,在黑暗中,聆听着朱珧平稳的呼吸声,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