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大典的喧嚣渐次沉寂,如同潮水退去,留下的却是弥漫在皇家仪仗间无声的紧绷。
皇帝面透倦容,在王智的搀扶下,准备启程回銮。朱珧和蒲彦修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眉宇间凝重的忧色并未消散——那高悬于顶的利剑,迟迟未落,反像阴云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车驾逶迤,驶入林荫官道。夕阳余晖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车驾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
行至一处林木尤为茂密的狭窄弯道,杀机终如毒蛇出洞,骤然爆发。
“咻咻咻——!”
数十支淬毒的弩箭撕裂空气,带着死亡尖啸,从密林深处直扑御辇!
“护驾!有刺客!”王智尖利的嗓音劈开凝滞,他心里清楚,在乔贵妃皇嗣诞生之前,绝不能容皇帝有任何丧失。王智肥胖的身躯爆发出不符的敏捷,猛地将皇帝扑倒在辇内,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指挥侍卫结阵。
“陛下!”朱珧长剑早已出鞘,龙吟之声未绝,人已如鹰隼般护在御辇侧翼,剑光泼洒,织就一片银亮光幕。
“叮当”几声脆响,射向皇帝的箭矢被精准击飞,虎口传来的麻痛感让他心下更沉。
刺客如鬼魅般扑出,刀光凛冽,全是搏命的杀招,疯狂冲击侍卫防线,场面瞬间混乱不堪。
蒲彦修虽惊不乱,迅速矮身利用辇车结构掩护,目光如电扫过林间,却见乌泱泱一片,急声道:“王爷!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挡不住的!”
“刺客目标明确,御驾太显眼,这样下去不行!”朱珧挥剑逼退一名刺客,对惊慌不已的王智喝道,“王公公,你护着陛下,由薛乙开路,从小道速回行宫!余一队人马,随我断后!”
“王爷,你怎么办?”蒲彦修闻言心头剧震,脱口而出。
朱珧百忙之中深深看他一眼,那眼神有关切,有命令,更有不容置疑的决绝,“李承焌支援片刻便到,当务之急是保护陛下!快走!”
说罢,他猛地一拍御辇,命令车夫转向突围。
王智巴不得如此,连声催促。薛乙挥舞着长刀,艰难冲破缺口,御驾在所率生力军的护卫下,疾驰而去。
大部分刺客果然唿哨着追袭而去。朱珧几人死守路口,浴血奋战,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礁。
蒲彦修却并未随驾离开,悄悄折回。
他如何能走?他将朱珧那一眼的决绝看得分明,将他独守险境的背影烙在心底。这些时日的相交相处,他心里已完全接纳了朱珧,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更向前几步,紧靠在一棵大树后,心几乎跳出胸腔,全部心神都系于那抹在刀光剑影中腾挪的玄色身影上。
混战中,一名重创倒地的刺客,眼中迸发出最后的疯狂与怨毒,用尽了残存力气颤颤巍巍抬起箭弩,冰冷的箭镞正对准朱珧毫无防备的后心!
“王爷小心背后!”
蒲彦修来不及多想,脱口惊呼。
这一声呼喊,果然惊动了刺客。那刺客眼神一厉,调转弩口,对准了暴露位置的蒲彦修!
“咻——”
弩箭离弦,冰冷的弩矢在夕阳下折射出一点致命的寒芒。
朱珧闻声猛地回头,用尽力气甩出手中长剑,截住了那箭矢。
朱珧混乱的脑袋忽然安静下来,正想责备蒲彦修不知危险独自返回,却瞥见一冷光袭来,下意识抬手手中却空空如也。
“子俞!!!”
一声撕心裂肺、几乎变调的怒吼炸响!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志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朱珧猛地一个旋身,五步化三步冲来,用自己最宽阔的后背严严实实地护住蒲彦修,同时左臂奋力将他向后一推!
“噗——!”
利器狠狠撕裂皮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那支阴毒的弩箭,未能命中蒲彦修,却结结实实地钉入了朱珧的左后肩胛!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向前一个趔趄,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迅速染透了玄色袍服。
“王爷!!!”蒲彦修被推得踉跄后退,待看清眼前景象,只觉得眼前一黑,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
惊骇、焦急、以及排山倒海般的心痛瞬间将他淹没!
朱珧却仿佛感觉不到那钻心的剧痛,只是急切地回头,目光死死锁住蒲彦修,确认他毫发无伤,苍白的脸上竟还勉强扯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安慰般的笑纹,气若游丝:“……没……事……就……”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向前栽去。
“王爷!”蒲彦修目眦欲裂,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扑过来一把扶住朱珧软倒的身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蹄声如雷鸣般由远及近!
“大胆贼人,李承焌来也!”
只见李承焌一马当先,率着精锐亲兵如一把尖刀插入战团。他长枪如龙,瞬间挑翻两名围攻朱珧的刺客,随即指挥部下分割战场。
“结阵!保护王爷!”
生力军的加入瞬间扭转战局,残余刺客见状,唿哨一声,迅速退入林中遁走。
战场骤然陷入死寂,唯闻血腥味弥漫。
“王爷!王爷!”蒲彦修心神俱震,扑跪到朱珧身侧。指尖触及随身针包的刹那,所有慌乱被强行压下,代之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
都是因为他!若不是为了他……
"先固本,再镇痛!"李承焌迅速下马,大手一把按住蒲彦修的手,目光扫过朱珧的伤势,面色无比凝重,沉声喝道:“这时候别想着扎合谷内关了,快,掐水沟!”
话音未落,他已从怀中皮囊内取出一个粗糙的棕色陶瓶,拇指弹开塞子,将其中暗黄色的药粉毫不吝啬地倾倒在朱珧臂部翻卷的刀伤上。那药粉气味辛辣刺鼻,显然是军中特制的止痛药。
"薛乙!"李承焌头也不抬,喝道,"按住王爷肩周,勿令箭簇晃动!"
同时,他"刺啦"一声撕下自己内袍衣摆,动作迅捷如电,用撕下的布条在朱珧伤肩近心处用力绞紧捆扎。整个过程粗暴直接,却又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稳定。
马车疾驰而来,薛乙与李承焌小心翼翼地将因失血而意识模糊的朱珧扶上车。蒲彦修立刻跟上,让朱珧的头枕在自己腿上,默默不语掐着人中,他只是紧抿着唇,唇色发白,那双总是清亮的眸子此刻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死死锁在冰面之下。
马车在精锐护卫下,朝着京城驿馆疾驰。车厢颠簸,朱珧微微蹙眉,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了一瞬,才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蒲彦修那双深潭般沉寂、却仿佛燃着幽暗火焰的眼睛。
朱珧艰难地动了动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握住了蒲彦修那冰凉的手。
“……吓到了?”他的声音虚弱不堪,几乎只是气音,却仍带着一丝笨拙的安抚意味。
蒲彦修下颌线的肌肉猛地绷紧,他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摇了摇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半晌,才挤出几个低沉而沙哑的字:“…王爷,是我连累了你。”
沉默了片刻,朱珧望着车顶的阴影,忽然低声呢喃,像是耗尽了力气,又像是在迷茫自省:“子俞……你说,我是不是……很弱?才中了…一箭…便这般…狼狈…”
他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与一丝近乎破碎的自嘲。
蒲彦修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目光平直地看着前方晃动的车帘,仿佛看到了无数过往的影子。
"王爷,"蒲彦修顿了顿,声音不高,"彦修行医多年,见过乡野村夫被柴刀所伤,血流不止而亡;也见过边军悍卒,被流矢擦过皮肉,数日后便高热惊厥而亡。"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回朱珧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平淡的沉静,"人身不过血肉之躯,王爷亦然。利刃加身,便是铜皮铁骨也要留下痕迹。王爷能撑到此刻,神志不失,已是意志远超常人。"
蒲彦修低下头,不再看朱珧苍白的脸,肩膀的线条僵硬如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逼出来,“更何况王爷若有事,草民……万死难赎。”
他没有哭,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但那深切的愧疚、后怕与一种近乎决绝的痛楚,却比任何泪水都更具分量,沉沉地压在车厢这方寸之间。
朱珧怔怔地看着他紧绷的侧影,看着他死死攥紧的拳头,肩背撕裂般的剧痛仿佛都已远去,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而又饱胀的情绪瞬间溢满了胸腔。
“别这么说……”他最终只是沙哑地挤出几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护你周全,本王……心甘情愿。”
马车辘辘,驶向沉沉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