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皇家围场旌旗蔽日,猎猎作响。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却化不开场中凝重的气氛。
甲胄鲜明的侍卫如铜墙铁壁,将看台中央的御座拱卫得密不透风,冰冷的铁甲反射着寒光,与这秋日的暖意格格不入。
台下,王室宗亲与文武百官三五成群,缓缓入席,华服锦袍与甲胄寒光交织,一派盛世气象,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揣测与不安,人群里传来几声低语。
“听说了吗?那个杨熙……又在午门外击鼓鸣冤,看来是豁出性命了……”一位官员低声对身旁的同僚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唏嘘。
"一介白衣书生,尚未授官,竟能闹出如此动静,满城风雨,"御史唐景潇凑近身旁的同僚,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背后若无人推波助澜,岂能至此?"
"唉,高公清名,天下皆知。学生如此刚烈,场面闹得这般不可开交,都不好收场啊..."另一位老臣摇头叹息,"如此重情重义之士,可惜,可惜了..."
“咳咳!”
几声压抑的议论戛然而止。首辅张士贤一道凌厉如冰刃的目光扫过,所有窃窃私语瞬间冻结,只见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深邃的眼眸中透着久经官场的锐利与沉稳。场面顿时落针可闻,只剩下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声。
次辅卢文德垂首站在张士贤身后,姿态谦卑如影子,他微微佝偻着背,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靴尖上,仿佛眼前一切皆与己无关,只在这时微不可查抬眼看了唐景潇一眼,又快速收回目光,垂下眼皮,默不作声。
恰在此时,后方传来司礼太监王智尖细悠长的唱喏声,撕裂了这片死寂:"陛下——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跪拜,蒲彦修低着头,余光瞥见皇帝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走来。
一身明黄骑射服本该衬得人英武勃发,此刻却更显其面色灰败,眼窝深陷。皇帝的步伐虚浮,需要两个内侍在旁暗暗搀扶,那强撑出的精神气,根本掩不住从骨子里透出的衰竭。
皇后走在其侧,凤冠霞帔,仪态万方,却掩不住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忧色与苍白。她的目光始终流连于皇帝身上,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大太监王智如附骨之疽,几乎寸步不离地贴在御座之旁。他身着绛紫色蟒袍,面容白净,一双半阖的三角眼寒光四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掌控一切的傲慢。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之声响起,在围场上空回荡。
朱珧玄色王袍拂动,行礼如仪,声线清朗沉稳。
他身后半步,扮作随从的蒲彦修亦深深垂首,目光却如疾电般从皇帝面上一掠而过,心头猛地一沉——皇上面色暗黄,眼周发黑,绝非简单的心脾两虚。
前面是晋王与其世子朱珠。晋王礼数周全,面容平和,看不出什么情绪。世子朱珠虽略显拘谨,却也未有差池。
人群中一人身形魁梧,动作间带着武人的利落与隐隐的压迫感,众人低头跪拜间,他却抬起头盯着高台上,目光灼灼,无端带着一股挑衅意味。
蒲彦修看到一旁身着戎装的李承焌侧过头对他眨了眨眼睛,便知这便是那梁王朱炳了。
文武百官紧随其后。首辅张士贤老成持重;次辅卢文德一直垂着头,存在感稀薄;将军乔通海挺着肚腩,服饰华贵却掩不住眼神飘忽,行礼时声音洪亮却空泛;御史唐景潇面色凝重,眉宇间带着忧色。
“平身。”皇帝的声音气短而微哑,带着不易察觉的喘息。
觐见礼毕,场面重回肃静。
高台上的王智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司礼太监,那小太监会意,上前一步,吸了口气,便要张口——
“且慢!”
一声苍老、凄厉却决绝的嘶吼,骤然划破了这虚伪的平静。
一位白发苍苍、身着太医院官服的老臣,猛地冲出队列,官袍陈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却因步履踉跄,扑通一声重重扑倒在丹陛之下,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击碎了所有的庄严。
“陛下!今日王室宗亲、文武百官具在,老臣胡际中冒死进谏!”
听闻此言,王智下意识扭头看张士贤,却见张士贤亦狐疑的审视他,冰冷的目光让王智心中一虚。
“陛下之恙绝非寻常病痛!乃是毒邪侵袭啊!陛下——!”胡太医抬起头,额上已然磕出血迹,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却字字泣血,“此毒阴损,龙体日渐倾颓,若再不断绝毒源,国本动摇,江山危矣!”
“臣穷尽半生,追查此毒,深知其害!昔日蒲……”他话语猛地一顿,似有无限悲愤与顾忌硬生生咽下,转而更加凄厉,“老臣今日拼却一身,也要揭穿这弥天大谎!求陛下明察!彻查太医院,彻查身边人啊陛下!”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全场骇然,所有目光死死钉在那位浑身剧烈颤抖、却挺直了脊梁的老太医身上。
皇帝猛地坐直身体,脸上血色霎时褪尽,嘴唇哆嗦着,竟一时失语,只是用手指着胡太医,指尖颤抖。
皇后更是惊得骤然起身,凤钗乱颤,失声道:“胡太医!你……你所言当真?!陛下他……”
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王智。
“放肆!”
一声尖利如夜枭的怒喝炸响。王智面目瞬间扭曲狰狞,一步踏出,竟完全越过御座上的皇帝,手指直指胡太医,厉声咆哮。
“狂徒胡际中!竟敢在秋猎大典之上,御前妄言,诅咒圣躬,妖言惑众,动摇国本!其心可诛!来人呐——”
他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杀气腾腾地怒吼:“给咱家掌他的嘴!扒了他的官服!革去职衔,贬为庶人,即刻流放三千里,永不叙用!拖下去!”
如狼似虎的侍卫应声而上,粗暴地将胡际中从地上架起。清脆的耳光声响起,老太医口鼻登时溢血,官帽被打落,花白的头发散乱不堪。他兀自挣扎,老泪纵横,目光死死望向御座,发出最后绝望的嘶鸣:“陛下——!醒醒啊陛下——!”
声音凄厉,渐行渐远,最终被拖离围场,消失不见。
全场死寂。百官战栗,皆屏息垂目,无人敢言。
王智此举,越俎代庖,嚣张跋扈,已至顶点!梁王嘴角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朱珧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骨节发白,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目光冷冽如冰;身后的蒲彦修更是如遭雷击,胡际中那未尽的半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刺入他心底最深沉的旧疤。
皇帝剧烈地咳嗽起来,面色涨红发紫,指着王智,浑身发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阵更猛烈的咳喘。
王智冷哼一声,转身面对百官时,脸上狰狞已换作一副虚伪的恭敬,尖声道:“陛下,狂徒已惩,莫要因此等无稽之谈扰了圣心。吉时已到,秋猎大典,请陛下示下。”
皇帝无力地瘫软在御座上,疲惫而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仿佛已彻底放弃了挣扎。
未及示下,王智清了清嗓,上前一步,那尖利阴柔的嗓音陡然拔高,刺得人耳膜生疼,“秋猎大典——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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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角声余音未散,庞大的皇家仪仗开始缓慢向预定的猎场行进。皇帝的车驾被严密护卫在中心,朱珧策马紧随在御驾之侧,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蒲彦修作为随从,徒步紧跟其后,低垂的眼帘下,神经紧绷。
就在这时,梁王朱炳催动他神骏的黑马,不紧不慢地靠了过来,与朱珧并辔而行。他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声音洪亮。
“宁王侄,”梁王开口,语气亲热得仿佛真是兄友弟恭,“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啊。”
朱珧心中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颔首:“王叔过誉了。”
“诶说起来,你久在宁藩,怕是许久未曾纵情狩猎了吧?”
梁王笑着摆手,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朱珧紧绷的侧脸和紧紧抓住缰绳的手,“听闻北地多猛兽,王侄的骑射功夫定然未曾落下。待会儿入了猎场,不如你我叔侄二人比试一番,也让皇兄看看我等宗室子弟的英武?晋王兄,你说是不是?”他突然将话头抛给不远处正刻意放缓速度的晋王。
晋王突然被点了名,只得尴尬地笑了笑,含糊应道:“啊…是啊…”他显然不想卷入任何是非。
梁王哈哈一笑,又转向稍前方默然骑马的首辅张士贤:“首辅大人乃文臣领袖,今日也可一观我等武事,看看这大周江山,并非只有朝堂文章,亦有弓马峥嵘啊!”
张士贤闻言,只是微微侧身,花白的胡须在风中轻动,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老臣惶恐。陛下文治武功,天下承平,全赖陛下圣德,将士用命,老臣岂敢妄评。王爷们尽兴便好。”
梁王碰了个软钉子,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但笑容不变。他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朱珧身上,驱马更靠近了一些。
“王侄啊,这狩猎之道,最讲究的便是‘分寸’二字。该纵马时纵马,该收缰时收缰。看清了哪是猎物,哪是不该碰的陷阱,方能全身而退,尽享其乐。”
他顿了顿,目光如冷电般射向朱珧,几乎一字一顿地轻声警告:
“有些事,看到了就当没看到,听到了也只当风吹过耳。跑得太前,这林密箭疾的…万一被当成慌不择路的麋鹿,误中了流矢,岂不是…可惜了?”
朱珧猛地勒住缰绳,坐骑发出一声轻嘶。他转过头,直面梁王,眼神冰冷锐利,毫不退缩。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仿佛有金石碰撞之声。
片刻后,朱珧唇角勾起一抹毫无笑意的弧度,声音清晰而坚定:
“多谢王叔提点。不过,臣弟以为,狩猎之道,首重‘忠敬’。护卫君父,清除君侧之害,方为人臣、为人弟者最大的本分。至于流矢…”他目光扫过梁王身后的护卫,“自有忠勇之士为其挡开。不劳王叔挂心。”
梁王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朱珧看了片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
“好,好得很。那宁王侄就…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猛地一抖缰绳,座下骏马吃痛,加速向前奔去,不再看朱珧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