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绍远远望见那扇小门外,一道身影撑着把大伞静立在雨幕中。侧门没有悬挂风灯,只能借着远处的灯光看到模糊的轮廓。
走近些一看,果真是阿满。阿满手里拿着件衣裳,见姬无疾牵着个生人回来,也不多问,只迎上来将伞倾向姬无疾,又将衣裳递给姬无疾:“夏草姑娘方才送来的比甲,少爷快披上吧。”
姬无疾接了过来,一手探向身后,取了那柄匕首还给阿满,笑着说道:“你提醒得是,有它傍身确实能壮胆,这把你留着,回头我另寻一把便是。”
阿满接过匕首,压低了声音说道:“小福已备好热水,少爷可直去汤室。”
程绍:……怎么大家都知道少爷偷跑出去了吗?干脆下次大摇大摆地出去吧。
姬无疾顺手抹去小贤弟脸上的雨水,笑出了声:“你们啊……”
阿满撑着伞推开门,雨水斜扫,打湿了阿满的肩膀。
“唉,又淋湿了一个,”姬无疾抹去眼睫上的雨水,对阿满道,“阿满,既然你今日无需值夜,便早些回房换身干衣歇着。小福这几天在耳房值夜,倘若有事,我自会吩咐小福。”说完便披上比甲,抱起小贤弟藏进了怀里。
阿满躬身应了声“是”,便默默撑伞护送。
回房的一路有惊无险,只在穿过走廊时遇着两个丫鬟。两名丫鬟讶然地看着他们,姬无疾只好笑说散步消食时忘记带伞,搪塞了过去。
程绍猜测,他脸上那点易容,怕是早被雨水冲净了。
丫鬟的目光在阿满身上停留了片刻。
“幸而遇上买糕点回来的阿满,”姬无疾状若无意道,“不然真成落汤鸡了。”
程绍心说:你谦虚了,已经是落汤鸡了。
丫鬟反应过来,似乎是觉察到这么审视地看着自家少爷有些不妥,遂行礼让路。
阿满将姬无疾送到汤室门口便回了仆人房。
汤室内暖意氤氲,小福正擦拭地上的水渍。见姬无疾带着个裹得严实的孩子进来,不由一怔:“少爷……”
“有劳阿福了。”姬无疾将手搭在小贤弟湿漉漉的风帽上。
小福躬身道:“少爷言重了,这是奴才的分内之事,可要唤夏花、夏草过来伺候?”
“不必。”
小福目扫过姬无疾身旁安静的身影,询问道:“少爷当心着凉,小的先去将您的干净衣裳取来?”
姬无疾却道:“不急着取。”
小贤弟轻扯姬无疾衣袖,右前肢隔着小褂指向屏风。
姬无疾在他发顶揉了揉:“冻坏了吧?快去。”
小贤弟摇头。
小福见状便问:“少爷,可要小的伺候这位小公子沐浴?”
“他不需旁人伺候。”姬无疾掌心轻抚小贤弟湿漉的发顶,温声道,“快去。”
小福撑开伞往门外走:“少爷,热水充裕,水房有浴桶,小的带他去水房沐浴?”
小贤弟一听便要跟去,却被姬无疾笑着按住肩头:“回来,你在这里洗。”他看向小福,“阿福,我去水房沐浴,你且去准备罢。”
小福原地迟疑片刻,应了声“是”。
姬无疾回房取了衣物,撑伞将一套干爽衣裳送到汤室。小福前来禀报,说水房的热水已备好了。
那是一个简易的临时浴场,用桌椅、木板隔开了一处狭窄的空间,里面搁着一个浴桶,姬无疾匆匆沐浴完毕,换上洁净中衣,又披上一件披风。
雨势渐收,他回到汤室将穿好外褂的小贤弟裹入自己的披风里悄悄带回房里,藏进了小舍。
不多时,小福在外叩门。
姬无疾走进次间,小福手上拿着两个布巾,又道那套绯色衣衫已送至浣衣房烘晾。姬无疾接过布巾擦拭着散开的长发,吩咐小福不必守夜,自去耳房歇息便是,小福恭顺应下。
姬无疾掩好房门回到小舍,拿着一块布巾为小贤弟细细擦拭头上的毛发,待小贤弟毛发半干,姬无疾才把这块布巾搭在小贤弟肩上,回到卧房。
他拿起另一块布巾随手擦了几下头发,便倚靠在贵妃榻上静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窸窣声响。
小贤弟穿着小褂立在隔扇门边,目光落在姬无疾的长发上。
姬无疾笑了笑:“身上的毛发干了么?快些睡吧。”
小贤弟点点头,退回小舍,姬无疾等了片刻,探手熄了灯。
翌日天光未亮,他便起了。
没不成想姬扬名起得更早。
据仆人说是姬扬名有事要忙,早早出了府。
姬无疾早膳也顾不得吃,唤醒小贤弟,为他换上灰色风帽和一身灰布衣裳,叮嘱了小福几句,说若是有人问起便说外出游玩去了。
仆人们都已起了,见姬无疾披着风衣抱着一团衣裳,也不比多问。
程绍替姬无疾发愁极了。
刚走出侧门,姬无疾便从衣袋里取出了那软皮面具糊在脸上,接着又转进一个小巷子放下小贤弟,两人一道在街边的小摊上买了几个热炊饼带着,雇了辆马车,直奔城外西南方向。
出城不久,远处起伏的山脉便映入眼帘。
马车最后停在了山脚的一个道旁凉亭外,姬无疾吩咐车夫在此等候,自己则牵起小贤弟,步入了萧瑟的山林之中。
行至山腰,姬无疾为小贤弟理了理风帽,问道:“小贤弟,你来过这里吗?”
小贤弟的前爪搭在颈间,鼻翼轻轻一动,茫然地环视片刻,最后缓缓摇头。
姬无疾直起身,眺望着远处:“哥哥来过这里。”
山腰不见行人,一片秋日的寂寥。姬无疾取下了软皮面具,带着小贤弟下山,找到了一户人家。
开门的大娘一见是他,惊喜溢于言表:“倾倾来啦?哟,还带着位小公子,秋雨落一回,寒气重一分,穿这么少,快进屋,真是不凑巧,你冯伯上山了……”
他们去的,果然是姬无疾梦里的那座山,程绍注意到,大娘家木屋比梦中结实许多,听他们叙话才知,是姬无疾拿了银子助他们翻修了房屋。
大娘问起他牵着的孩子,姬无疾只说是友人家弟弟。
略作寒暄,姬无疾问道:“薛大娘,当年那婴孩,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怎地想起问这个了?”大娘轻叹,“你走后,我与你冯伯解开那娃娃的衣裳看了,真是吓了一跳——原以为只是毛发多些,谁知……竟是兽身。可既答应了你,总不能丢弃,便硬着头皮带了一日。你冯伯去山上和集市打听消息,第二日夜里就有人来寻,说是孩子的亲人。我们想等你回来再说,那人不肯等,执意要带走。你阿伯赶来时,人刚离开。”
“我阿伯?”姬无疾问,“不是冯伯?”
“是,”大娘说,“是你亲阿伯,不是你冯伯。”
姬无疾沉默片刻,才又开口:“当年……我阿伯也来了?”
大娘满脸诧异:“倾倾你不知道?那日你慌慌张张跑来,大娘还当你是信不过你阿伯,特意来查问的。”
“信不过?”姬无疾喃喃低语,声音发颤,又问,“接走孩子的,是什么样的人?”
大娘神色一紧,不安道:“倾倾,大娘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您别多想,我只是随口问问。”姬无疾温言宽慰。
大娘松了口气,却仍摇头:“隔了几年,实在记不清啦。”
姬无疾牵着小贤弟辞别了薛大娘。
“你很小的时候,我在此处见过你。”姬无疾声音放得极轻,“多大的时候进的杂耍班子?”
小贤弟伸出爪子,搁在下巴处。
“这么高的时候?”姬无疾道,“少说也有半年了。”
小贤弟轻轻点头。
山风穿过林隙,姬无疾的声音裹在风里,很轻:“如今……你想去哪里?”
小贤弟望着他,一只前爪攥住了姬无疾的衣角——这是头一回,他主动靠近。
程绍只觉灵体深处泛起暖意,听见姬无疾柔声问:“你想跟着哥哥么?”
小贤弟用力点头。
“那……想不想找回自己的来处?”
小贤弟坚定地摇了摇头。
姬无疾望着远处连绵山峦静立片刻,握紧那只小爪子走向山外,找到了原地静候的马车。
他并未直接返家。
清晨一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悄悄溜出门,日落时分,姬无疾才带着个小少年出现在姬家宅院的大门口。
正如出门前那般,他怀中依旧紧紧抱着一团衣物。
姬扬名正负手立于门外。
姬无疾站定了,恭敬地唤了声:“父亲。”
姬扬名却未理会,目光掠过他,落在他身旁的少年身上。
“伶俐回来了?”姬扬名语气平和,面目甚至堪称柔和,却敛去了在岚溪村时的可亲,只余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那少年身量约莫到姬无疾肩头,闻声即刻深深躬身,口齿清晰地答道:“回老爷,少爷怜奴才家远,特意接了奴才一同回来的。”
姬无疾接口道:“今日去拜访先生,恰好顺路。”
姬扬名的视线落在少年紧抱的包裹上:“抱的什么?”
“回老爷,”少年忙应,“是奴才娘亲为少爷做的一套棉衣,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只怕手艺粗陋,入不了主家的眼。”
“有心了,”姬扬名翻看片刻,转而看向姬无疾怀中,“你这抱着的又是什么宝物?”
姬无疾答:“先生给的书。”
早已候在一旁的小福伸手欲接,姬无疾道:“不必了,阿福,几本书而已,不算重。”
“何须包得如此严实?”姬扬名看他如此宝贝这怀里抱着的,踱近了两步,“竟有这么多?”
姬无疾掀开披风一角,露出里面几卷书册,以及一叠字纸:“字帖,还有孩儿前些天写的字,也带去给先生看过了。”
“看来你祖父的话,你是听进去几分了。”姬扬名叹了口气,“下次想去,便光明正大地去,多带几个下人,备好好礼,你去向先生请教学问,为父难道还会阻拦不成?只是,至于你进学之事,为父已思量清楚,还是请位先生来家里授课……”
此时,门外已聚了些好奇的街坊。
姬无疾微一躬身:“父亲,先进屋再叙吧。”
姬扬名略一颔首,父子二人一同迈进院门。
院内,姬扬名又说了半晌,才放姬无疾回房。
程绍瞧了这大半天,早明白了:姬无疾并非真要小贤弟做个书童。
伶俐便是程绍刚来时见过的那个,头上顶着两个发球的总角少年。伶俐前两日回家探望母亲,今日被姬无疾接了回来。
而小贤弟早已随着阿满运送杂物的板车,悄无声息地混了进来——阿满已见过小贤弟,姬无疾也颇为信任阿满,便有了这个安排。
姬无疾怀中抱着的,的确是书,伶俐抱着的也的确是棉衣,拜访先生也同样是真,这番安排,大概是早料到自己会过姬扬名这一关,方才演了这么一出。
随后两日,姬无疾一边在姬扬名眼皮底下小心藏着小贤弟,一边在躲藏间隙教他认字。其间,他又由伶俐陪着去了趟成衣铺,除了衣裳,他还与老板在里间低声商议良久,委托老板为他定制一件防身神器。眼看一天冷过一天,姬无疾又添了些新衣给小贤弟。
伶俐胆子大些,与姬无疾既像主仆又像朋友,他那天见过小贤弟,这两日曾试探着打听过一回,后来姬无疾轻咳两声,在那孩子脑袋上轻轻一敲,那孩子机灵,便也不再多问。
兰馨回门的日子,姬无疾叮嘱了小贤弟几句,便再次随姬扬名到了岚溪村。
抵达时,姬成正与程雷鸣交谈。
姬扬名去探望父亲,姬无疾等着见兰馨。程雷鸣见他望去,微微颔首,姬成却皱了皱眉。
终于,兰馨从原来住的厢房里走了出来。她生得极美,程绍看着亲切,觉得姬无疾与姐姐有几分相似——自然,自己与兰馨也有些相似。
兰馨见到姬无疾,悄悄背身拭泪。
午膳过后,程绍见她去了后院,姬无疾或许是以为终于得空与姐姐说话了,便远远跟着。
不料姬无疾跟到转角,却蓦地停下了脚步。
隔着一道墙,程绍终于再次听到了程雷鸣的声音。
正暗自激动着,兰馨语带自嘲地说道:“我就说,你这般人物,怎会真心看上我这农家女。”
“你很好,不必妄自菲薄。”
“是啊,比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总还好些。程家于你有养育之恩,你知恩图报,很好,”姐姐的声音突然拔高,“可是婚姻大事竟也是可以替代的么?”
程绍心头一惊,姬无疾的一只手撑在了墙壁上。
程雷鸣道:“他在成亲前一晚身子还爽利着……”
“那又如何?”兰馨道,“相亲那一日呢?”
“相亲那一日?”程雷鸣的语调猛地高了些,很快又低下去,“我……我只是看他身子不便,陪他前来。”
“原来你竟这般好心,”兰馨笑了起来,“他们有意误导我,怎么你也是受害者么?你可不像是这么笨的……不过也难说,我不也上当了么?可是你们相处多年,你对他们没有丝毫的了解?你真就没有丝毫怀疑?你会不会觉得有愧于我?若是觉得有愧,也会拿自己来补偿么?”
程雷鸣低声道歉:“抱歉……”
“我嫁的是你!”姐姐截断他的话,冷声问,“你叫程雷鸣是么?你娶妻了吗——若是不把我算在内。”
程雷鸣沉默片刻,沉声道:“自然……尚未……”
姬无疾正欲抬步,墙那头却传来了兰馨的笑声。那笑声潮湿得像是浸着泪意,悲凉中杂着幽怨:“你既要帮人,便一同帮了罢。”
话音刚落,墙的另一侧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在这令人窒息的安静里,一些难以辨明的细微声响,似有还无。
“如何?”兰馨凄凉的哭笑声再度响起,“吓到了?”
程雷鸣一直沉默着。
“他们做初一,我兰馨便做十五,你感念他们的养育之恩,而你觉得眼下这般,又对得起谁?在我心里,你才是我真正的夫君,夫妻亲密本就是天经地义……他们若是知道我如此不知检点,是否会悔不当初?”
姬无疾僵在原地,而程绍的神识早已一片混乱。
墙的另一侧,程雷鸣像是被扼住了咽喉,许久,才挤出一个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