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倾!”
一声沉喝自身后传来。姬无疾猛然转身,只见姬成正立在几步外,目光如审视贼人一般落在他的身上。
“伯父!”姬无疾虽行了礼,这一声里却带着明显的怒气。
“脸怎么这么红?”姬成不满地看着他,缓步走近,“不在前院陪着客人,来后院做什么?兰馨人在何处?”
“父亲。”兰馨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姬无疾回身,只见兰馨双眼通红,程雷鸣紧随其后,唇上渗着一点血丝。
程绍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面对程雷鸣,更是疑惑重重,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来到这数百年前,虽有与沈行相似的沈慎之,疑似某一世自己的姬无疾,可只有程雷鸣名字未变。
姬成打量着兰馨与程雷鸣,看见程雷鸣唇角的血迹后,他脸色煞白,厉声喝道:“馨儿!”
兰馨却轻笑一声,语气平静:“父亲。”
姬成低声喝道:“他只是送你归宁的小叔,注意分寸,莫让人说了闲话!”说罢瞪了姬无疾一眼,拂袖而去。
姬无疾攥住姐姐的衣袖:“姐姐……”
“倾倾……”方才在墙后言辞锋利的兰馨,此刻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说话间泪珠再次滚落,“让你看笑话了,此事你管不得,快些去前院吧。”
姬无疾抬眼看向程雷鸣。
程雷鸣垂首避开。
三位晚辈先后回到前厅,陪着老祖父说话。老人家言语之间句句不离要兰馨与程雷鸣谨守叔嫂本分。起初几人只是低头听着,渐渐地,都有些如坐针毡。
老爷子这番话,显然是得了姬成的授意,兰馨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忍不住起身:“阿爷,馨儿身子不适,先回去歇着了。”
她话音一落,程雷鸣当即站起,姬无疾也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归宁礼毕,院门外,兰馨与程雷鸣各自站在一辆马车前,姬成等人在门外站着,程绍忽听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响起:“馨儿,不理我啦?几日不见馨儿笑了,你从前调皮时最爱笑的。”
又是那个装醉的汉子。
“狗奴才!”姬成怒斥,“休要玷污我家门庭!”
那人浑不在意,也不理姬成,仍是冲着兰馨嬉笑着。兰馨拉着衣裙下摆,捡起一块石子狠狠砸了过去。
石子偏了些,并未碰到那人。
“馨儿!”姬成怒喝,“胡闹!你一个出阁的……”
他话到一半又强压怒火,无奈地摆摆手:“快回去吧!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且等着看吧,以后你夫家的人哪能容你这般放肆!家法落到身上几次就长记性了!”
那汉子早已溜走,姬无疾看向程雷鸣,程雷鸣已走上前来。
姬无疾将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兰馨,兰馨勉强一笑,接过帕子擦了擦手,低声道:“姐姐无事,倾倾放心。”
程雷鸣向姬成行了礼,又说道:“伯父,是那人屡次寻衅在先。”
姬成摆手:“一个奴才,理他作甚?快回吧,莫让你兄长久等。”
程雷鸣默然站立片刻,转身上了马车。
上回来这岚溪村是为送亲,伶俐又恰巧不在,姬无疾便没带仆从;这次却是姬扬名特意交代不让带,清晨出发时程绍还揣着疑问,现在早已看得明白:姬扬名这般安排,不过是不想有更多的人知道这门亲事的内情。
待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姬无疾趁着姬扬名与人说话的时间,从院里取了马鞭出了门,直奔村道。
那无赖正与人在村头大树下逗狗,见姬无疾持鞭而来,不但不惧,反而嬉笑着迎上:“哟,岚城的姬美人来了!”
“我说过不要招惹她!”姬无疾声音冰冷。
“她又不是你亲姐姐,这般护着?”那人嬉笑着看了一眼四周,一脸的猥琐相,“脸红了?啧!俗话说表亲表亲……”
话音未落,鞭子已抽在了他的嘴上,那人的嘴唇瞬间肿起。
旁观的顿时围了上来,七八个人里,有真心想上前劝架的,也有凑着看热闹起哄的,还有伸手要拉姬无疾的手阻拦的。
一个粗壮汉子一把攥紧姬无疾的手腕,一番话说的义正辞严:“咱们虽是粗人,没读过几年书,可也不是不讲理的,他方才的话是有不妥,但有话该好好说,哪能上来就动手打人?这可使不得!”
程绍看得着急,他向来讨厌被人束缚,更别说这般强硬地扣住手腕,推己及人,姬无疾肯定更加反感。姬无疾挣了两下没挣脱,抬眼盯着那人冷冷说道:“放手!我不会再打他了。”
那汉子撒了手:“傲什么!不知好……”
他话未说完,被抽鞭子的那人突然就倒在了姬无疾的面前,惊呼声响起,姬无疾后退两步盯着那人,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闻声赶来的村民越聚越多,一个老郎中也很快赶到,他蹲在地上查看了半晌,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只淡淡丢下句“无事,散了吧。”便离开了。
姬无疾被看热闹的人群包围着站在原地。
从村民的议论中,程绍方知这人也姓姬,是个光棍,名叫姬达,其母嫁入姬家后便失了本名,都称她为“姬老三家的”。
“姬老三家的”很快得了信儿赶来,她头发斑白,一双粗糙的手扯住姬无疾衣袖大哭。
姬无疾不忍,伸手扶住了她:“大娘……”
“亏你喊得出口啊!”那老妇的口水喷向姬无疾,“我呸!姬成向来狗眼看人低,如今连个白净的后生也学成了!活脱脱的一个村中恶霸啊!年纪轻轻就这般心狠手辣!”
姬无疾松开手,直起身,拿出一条帕子擦着脸,任她拉扯着,既不挣脱也不言语。
姬成与姬扬名很快知道了此事,一同赶来,姬扬名问明了缘由,取出一锭银子给姬老三家的:“嫂嫂,这银子您拿着,权当给侄子补身子的。”
四周再次响起了惊呼声。
“一锭银子就想打发?”姬老三家的看了一眼银子,接着嚎啕大哭,“同样姓姬,你家的儿就尊贵些?”
一个村民喊:“可算了罢,老三家的,你得给人洗多少年的衣裳传赚得够这十两银,还不赶紧收着!”
姬老三家的继续哭喊着,姬扬名神色不变:“你儿看起来并无大碍。要么收下这十两银子,要么去县衙理论,到时这十两银子可就不是你的了。”
姬老三家的一听,抢过银子啐道:“你家大业大,谁知是不是早已打点好了!”说罢拽起姬达。
姬达见目的已达成,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姬无疾并未抽到他的腿,他却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口中不干不净地骂着:“生得一副小白脸的贱模样,心肝比墨还黑!有权有势了不起啊?恶霸!老子就等着瞧,自有天来收你!”
姬无疾没有骂回去,只是盯着那人。
姬达感受到身后的视线,非但不住口,反而提高了嗓门,生怕四周乡邻都听不清楚:“大家都瞧见了!这就是岚城大名鼎鼎的大美人姬公子!表面人模狗样,实是个横行乡里、仗势欺人的恶霸!”
姬扬名的脸色早已不能看了,若不是被村民围着,怕是早暴跳如雷了。
姬扬名要带儿子回城管教,姬成却坚称姬无疾是岚溪村惹的事,自然要留在岚溪村受罚。这两兄弟近几日似乎不睦,最终姬扬名没听大哥的,强压着怒气带儿子回了岚城。
姬家堂屋,姬无疾正伏在一个长凳上。
仆从高高举起板子轻轻放下,姬扬名见状,竟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细长藤条亲自责打。几下凌厉的风声过后,姬扬名喘着气,藤尖指着姬无疾,颤声喝问:“你可知错?!”
姬无疾伏在长凳上久久不能言语,待疼痛稍缓,又嘶声问道:“父亲可知兰馨究竟嫁给了谁?”
姬扬名一顿:“……兰馨的事,已成定局,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姬无疾抬头看向姬扬名,“父亲,西城距岚溪村不过几十里路,接亲的人不是新郎,邻里早晚会知道真相!”
姬扬名手臂一滞,藤条缓缓垂落。他沉默片刻,方才沉声道:“程家对外只称新郎身子不适,程雷鸣是以亲属身份接送。”
“所有人都知道,唯独新娘子蒙在鼓里?”姬无疾呼吸紊乱,话却说得硬气,“姬成不可能不知情!孩儿今日看得分明……”
“放肆!”姬扬名手中的藤条再次重重落下,“长幼有序,岂容你直呼伯父名讳!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姬无疾片刻后才发出声音:“名讳再重,重不过姐姐的终身大事!”
“荒唐!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是为人之本!你今日所为,与那市井泼皮有何分别?那姬达分明是存心讹诈,你非但不避,反倒独自一人凑上前去还授人以柄!今日若非为父在场,你可知会是何等局面?”
姬无疾垂下头:“让父亲劳心,是孩儿之过。”
静默一瞬,他继续说道:“可是父亲,那姬达本是姬成结下的怨仇。姬成不为女儿出头,又行骗婚之举,父亲对此也无异议吗?”
“混账!口口声声‘姬成、姬成’,那是你伯父!”姬扬名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厉声喝道,“更何况婚姻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来欺瞒之说?!”
“那姬成又是如何说的?他如实告知兰馨了?”姬无疾猛然抬头,“姐姐连自己的夫君是谁都不知晓,相亲时受至亲蒙骗,骗他的人又讲究道义了吗?”
“此事上,你伯父所为确有不当,”姬扬名语气略缓,声调中带着倦意,却依旧不容置疑,“可程家既已对外言明,程雷鸣只是护送兄长、接送嫂嫂的弟弟,此事便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余地。兰馨既已出阁,便应当谨守本分,恪守妇道,尽心侍奉夫君,孝顺公婆……”
姬无疾惨笑:“被一层层的身份捆绑束缚,只因是小辈、是女儿身,便别无选择无论对错只能听从——父亲,兰馨哪里错了?姬成看人家家境好便误导兰馨引她入局,他枉为人父!”
“住口!”姬扬名气得浑身发抖,手中藤条应声落下,“你伯父纵有千般不是,也轮不到你来指责!他十几岁便挑起家中重担,供为父读书——你又做了什么!”
姬扬名越说越气,又一记藤条狠狠抽下:“不知悔改!今日你丢人都丢到城外去了,竟与那些泼皮无赖当街纠缠!过后知道脸红了!还跑去戏园子……看什么杂耍!好!好!今日就连你去戏园子的账一并清算,为父非要打醒你这不肖子不可!”
“父亲要打便打!”姬无疾的声音里带着不肯服软的倔强,“孩儿今日偏要问个明白——难道孝道就是一味服从,就是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困在骗局里么?为了逼兰馨认命,姬成竟连祖父都搬来了,他到底还有没有心?就连祖父,也只知一味教训……”
话音未落,又一记藤条带着风声重重抽下!姬扬名显然气极了,这一下比先前任何一次都更狠厉。姬无疾整个人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间溢出半声压抑的痛呼。一旁的仆从看得心惊,忍不住低呼出声:“老爷……”
姬扬名声音沉痛:“为父知道你恨我们,可当初你是如何答应我的?你母亲……我早已竭尽所能为她医治。她走后,你一气之下跑进深山,可是要离家出走?”
姬无疾的头靠在长凳上,发丝垂落,声音微弱:“不是……”
“你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是戏子的儿子。”姬扬名的声音陡然严厉。
“戏子的儿子……”姬无疾强撑着说道,“又怎么了?”
“怎么了?”姬扬名抖着嗓子,“你生父放着正经课业不顾,偏要去做什么乐师;做乐师也就罢了,还被你母亲迷了心窍,竟跟着她进了戏园子!你父母当年苦苦求我收养你,为的就是让你摆脱那样的出身,谋个好前程……”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可自从你知晓身世后,又可曾真心将我当作父亲?”
姬无疾并未直接回答:“我讨厌姬成!对祖父亦有不满……”
又一记藤条抽在身上,姬无疾喉间溢出一声闷哼,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父亲,孩儿感激……没有离家……”
撑在长凳上的手,缓缓垂落下来。
姬扬名的怒火渐消,人也终于冷静下来,半晌,才终于挤出一句带着颤音的轻唤:“倾儿……”
就在此刻,一声夹杂着暴怒的嗥叫毫无征兆地自门外传来,混着原始的野性,冲撞着屋内每个人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