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扬名语气里透着几分不耐:“自己挑?你才见过几个人?识人的眼光又能准到哪儿去?你沈伯伯身为州同知,辅助知州大人掌管岚城大小事务,他的人脉与识人能力难道还不如你?”
姬无疾沉默不语。
程绍想:让小贤弟做书童吗?不妥,选书童,无论如何得过姬扬名这一关吧?书童需要研墨吧?岂不是很快就露馅儿了?
姬扬名似也倦了,摆摆手不再多言。
待姬扬名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姬无疾在原地静立片刻,命小福再次唤来夏草。
夏草素来不多问主家的事,这回却是欲言又止。她并没有直接探询,而是一边为姬无疾整理妆容,一边语气诚恳地表明了自己的忠心。
由他们主仆二人的对话,程绍渐渐拼凑出了前情:夏草与阿满原是同乡,几年前家乡遭了水灾,两人在逃难路上相识,一路结伴来到岚城谋生。起初,夏草在另一户人家做丫鬟,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她从主家逃出来找到了阿满。阿满又找到小少爷姬无疾面前,恳请他为夏草赎身。
后来,姬无疾不知怎么说动了姬扬名。最终,夏草来到了姬家。
夏草原本跟着夏花在后院伺候姬扬名的一位妾室,后来那妾室病故,管事嬷嬷便将她二人调来照顾姬无疾。姬无疾原本由一名上了年纪的嬷嬷照看着,起初本不情愿换人,可嬷嬷年纪大了,且他若拒绝,夏草便会被打发去岚溪村伺候姬成……
“奴婢本应本分做事,不该僭越,可少爷对奴婢有恩,奴婢当初听小少爷唤声姐姐,内心便已把少爷当作了亲弟弟一般挂在了心里,这两日,奴婢见少爷似乎有些心事,奴婢别的不问,只是若有需要用到奴婢的地方,少爷尽管吩咐便是,”夏草往外看了一眼,又道,“今日冒昧开口,也是阿满的意思。”
“无妨,姐姐和阿满哥哥有心了,”姬无疾的语气温和,“你们不必为我担忧。”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夏草的动作利落了许多,不多时便为他改扮妥当,换了副不惹眼的容貌。只是这次的模样,已不似下午那般酷似阿满,待姬无疾换上夜行衣,被不知情的乍一看,能将他当作宅子里新来的仆人。
他刚刚溜到一扇小门,便站住了。
一道人影正立在门侧。
程绍定睛细看,放下心来——看身形,此人十有**是阿满。
“今日不用值夜么?”姬无疾语气平静,听不出半分慌张。
他并没有叫出此人的名字,程绍推测,想必是怕隔墙有耳。
“是,少爷。”果真是阿满。
阿满走近了一点,压低声音道:“小的不知少爷要去何处,也不敢多问,只是……能否让小的随行?小的身手虽平庸,力气倒还是有的。”
姬无疾轻声道:“并非是信不过你,只是有些事,实在不便旁人插手。”
阿满迟疑片刻:“小的远远跟着也不成么?”
姬无疾轻笑一声,语气轻松:“姬家宅院外不是狼潭虎穴,岚城内治安一向不错,虽说偶有吃醉了酒的撒野犯浑,倒也不至于无法无天。”
阿满仍是不放心:“少爷……您与旁人不同,还是多留心才好。”
姬无疾道:“有何不同?莫非我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么?”
程绍内心:你对自己怕是不够了解。
阿满忙道:“不,阿满不是这个意思。”
姬无疾道:“无碍,哥哥姐姐放心就是。”
程绍知道,他说的“哥哥姐姐”,自然是阿满和夏草了。
阿满不再坚持,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匕:“少爷带上,也好防身。”
姬无疾接过短匕,溜出门去。
他一路疾行,没再绕路,直接去了那处旧宅,刚叩响两声,门就开了,门伯提着一盏油灯,一看是他,双眼冒出了泪花,声音发颤:“公子啊,那狼孩……不见了!”
程绍的心提了起来。
“他先前在何处?”姬无疾的声音里透着难掩的急切。
这一瞬间,程绍仿佛与他心意相通,甚至有种错觉,能感受到姬无疾的心跳,体会到姬无疾的焦灼。
“还能在哪里?一直在这院子里待着……”门伯话音未落,姬无疾已快步冲进院子,仔仔细细找了一圈,确认无人后,转身便往外跑。
门伯追上来,见他慌张焦灼,颤声解释:“那狼孩怕生,一直嗥叫,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先将他关进了屋内,许是不喜约束,竟又跑了。”
姬无疾一听,不禁加重了语气:“他一向很乖,也听得懂人话,怎会无缘无故地嗥叫?屋里角落找过了么?“
门伯低头抹起了眼泪。
姬无疾更急了:“门伯,屋里找过了么?”
门伯忙道:“找过了,到处都找过了。”
姬无疾原地不顾一圈,不再犹豫,沿着来路一路狂奔,途经闹市时,忽闻东街来了个杂耍班子。
姬无疾吓坏了,一把抓住那人:“杂耍班子?请问在哪里?”
他语气焦灼,动作失礼,话语却不失礼。
那人面带疑惑地打量着他,还未说话,旁边有人喊起来:“在东街!”
姬无疾急忙赶去。
午后时分便已起了风,方才似乎一直飘着零星小雨,此刻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点滴落,姬无疾冒雨追寻了一路,可等他赶到东街,别说戏班子,行人都寥寥无几。
几盏风灯在临街屋檐下顽强而孤寂地亮着,映照着路面溅起的雨泡,雨泡从模糊到清晰,又再次模糊……姬无疾干脆捂着了双眼,这么安静地站了片刻后,他竟撑着额头坐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
忽然,一片枯黄的叶子映入他的视线。
那叶子在雨中顽强地挂在枝头,要落不落地垂在他的额前。
姬无疾猛地回头。
小贤弟戴着风帽,浑身都湿透了,还不忘举着一根树枝。
姬无疾抽了抽鼻子。
那树枝上的叶子几乎掉光了,被小贤递双爪抓住,像是提着一盏灯笼。
姬无疾突然又笑了起来。
他抹了把脸,又哭又笑地将眼前小小的身影举了起来。
可随即,姬无疾笑声一凝,又将他放了下来。
程绍仔细一看,意识深处顿时火冒三丈。
小贤弟的脖子上,竟然套着一个项圈,项圈上坠着半截草绳,草绳竟比项圈还要粗上一些。
姬无疾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向草绳。
小贤弟嘴角勾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轻轻笑了一下。
这一笑,程绍更加心酸了。
姬无疾一把抱住小贤弟:“我们回家。”
他再也不敢将小贤弟托付给旁人,顶着风雨把他带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