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龙不知从何处衔来两颗明亮的珠子,大如鸡卵,能照亮方寸之地。
钟青阳接过幽明珠顺便在听话的琉璃龙头上摸一把,夸赞道:“还是个头小一点可爱。”
琉璃龙被严重冒犯,用被砂浆狠狠磨砺过的粗哑嗓子沉沉回答:“你是说老夫可爱吗?”
钟青阳被它粗粝的嗓音吓一跳,看来是条其貌不扬的老龙,歉疚道:“多有冒犯。”
两颗明珠摆在左右两侧照亮,钟青阳盘腿坐地开始为怜州渡疗伤。
潭底的灵气和钟青阳推进怜州渡体内的法力两相合力,腹部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愈合,伤口太长太深,恢复如初最快也要五天。
第一天钟青阳自恃法力高强,捻了避水诀坐在潭底巍然不动,第二日就冷的受不了,潭底透骨的寒意直往骨缝里钻,法力耗损太快,体温失衡,喘口气都要酝酿着来,仰头望向潭外,这潭水幽幽浮浮,何等的深邃岑寂,此处就像被隔绝在天尽头,万万年都不曾有人来过,无声无息,无温度。
第三天钟青阳实在难以为继就收了法力开始往唯一的热源靠近,难怪怜州渡昏倒前叮嘱靠近他。
真难为他能在如此荒僻、孤寂的地方化形成人。化形成人前经历过什么,有没有想过降临凡世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早知如此,不如就沉在潭底变作一块安安静静的石头。
喜欢潜在暗处养性的怜州渡,本可以一觉睡到身体彻底恢复,但深邃的梦里总觉得有件事挂在心头,几次想醒,敲击茫茫无边的黑暗,总也醒不来。
第四天,怜州渡挣扎醒来,短暂地化出人形,见钟青阳沉睡在一圈隔绝了水的圆形空间里,身子蜷缩抱紧,自我欺骗地搂着两颗没有任何热量的明珠。
怜州渡蹲在旁边悄悄打量此人,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钟青阳的睡颜,睡得一点都不平静,嘴唇冻的发白眉头紧锁。怜州渡很心疼又忍不住想笑,此人还真固执,都要冻死了也不肯出去。
他轻敲水壁,钟青阳没有反应。
怜州渡忍不住把手伸进避水圈,修长的指头落在钟青阳眉心,逐渐往下描摹他挺立的鼻梁,柔软的唇,下巴,再到凸起的喉结。
怜州渡深深吸入一口气,混合着胸口躁动的**,再浅浅吐出来。
“不能给他挨冻。”走进避水圈抱起钟青阳,迅速冲出初生潭,把人轻轻放在青草地上,弄干他的衣裳才重新潜回潭底。
被温暖的太阳晒一阵子,钟青阳精神抖擞醒来,见潭面被怜州渡起了一道禁制,这几天他差不多能恢复如初,就打消再回去的想法。
钟青阳在梨林漫无目地徘徊,思虑回天界后要受的惩罚,天条律令他懂一点,在众神面前拔刀的恶行实在不能饶恕,轻则两百道雷击,重则打散元神彻底灰飞烟灭,还有不轻不重的刑罚,像破魂兽一样关在黑井千年。
“唉——”钟青阳重重叹口气,说不懊悔当时的冲动那是假的,无论哪个惩罚,“青冥真君”这个名号可能自此失去浩然正气的光彩,甚至今后可能再没有青冥真君这个人。
心烦意乱走至一座小院前,抬头看见小院门楣上的“月离”二字,正疑惑此间何时多了座小屋,李灿从小院后面拐出来。
李灿一见钟青阳就跑上来揖礼相问:“青冥真君找宫主?宫主出去已经一个多月没回来,不知真君此来何事,我会把话带到。”
这帮山精还不知自家宫主近一个月来遭受的苦楚,随口应付一句:“你们宫主一直在初生潭潜灵。我来此无事,就四处走走。这座小院是才盖的?为何四周还起了道禁制?”
李灿露出一脸被重用的骄傲:“这是宫主的别院,上上个月才盖好,宫主都还没进去住过,除了我,旁人绝对不能随意来这里。”
“哦!”钟青阳朝门缝觑了一眼,千篇一律的几棵梨树,什么要紧的。
“请青冥真君到百禽宫休息,我这就去通知宫主你来了。”
“不必,我刚才知会过宫主了,你忙你的,我四下转转等他出来。”
正要走,李灿突然喊住他,恭敬地施礼道:“真君是宫主的朋友,百禽山来去自如,但有一个地方别去。”
“哪里?”
李灿遥指万千梨林后的北山:“那座山头千万别靠近,因为此山,宫主都驱逐了三个山精。”
“北山藏着什么?此前怎么不见这么慎重?”
李灿小声道:“最好连打听都别打听。总之真君别去就行。”
“你家宫主的毛病真多,这里不许进那里不许进。”
离开月离小院,钟青阳又散漫走了一程,来到上次打斗的地方,斗南山还呈现一副烧焦后的残景,岩石裸露草木枯败。斗南山之北就是怜州渡不许任何人靠近的北山,也是他上次竭力阻止大火蔓延过去的北山。
北山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连他降临凡世的初生潭都看过了,北山还能藏着他家祖坟?
偏向虎山行,钟青阳当即朝北山走去。
主要为打发时间,钟青阳徒步慢行,沿着崎岖山路往上爬。山径清幽,两侧藤萝挂树,山鸟啼鸣,一阵清风荡过,钟青阳忽闻到一阵熟悉的清香,味道很淡,就像日升后的山岚。
驻足想了下,像在哪里闻过这个香味。
钟青阳最终在离山口数步的位置停下来,转身下山。
北山装着怜州渡的秘密,就像一个少年怀揣心事,不一定非得把人心挖的干干净净,把他的心思看得透透彻彻,山里可能只是怜州渡的一处乐园,心情愉悦时来休憩玩耍,也可能是他鬼鬼祟祟用来炼制法器、制毒的暗室,更有可能真是他家祖坟。
算了,给那孩子留个脸面。
钟青阳百无聊赖、忧心忡忡在梨林等待五日,也躺在树上睡了五日,直睡到全身骨头疼。这几天他挺希望程玉炼能跑来骂他两句。
头顶的梨花被正午日光照得通透明亮,又要昏昏欲睡,忽听轰隆的山崩地陷之声。钟青阳从树上跳下,不远处的初生潭掀起一道冲天水柱,冰蓝莹润的巨龙冲向天际,不待看清身躯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浴血一番,看来他的修为又精进不少,几日不见又上一个境界,难怪天界对他又爱又忌惮。”
正仰头在天穹搜寻那龙的身影,背后又轰一声巨响,钟青阳急回头,离他十几棵树远的地方炸起一片烟尘,浮尘褪尽,怜州渡从砸得凹陷的土坑里站起来,尴尬地拍拍衣裾,冲钟青阳灿然一笑:“吓到你了?”
居然没察觉到他一丝一毫的气息就出现在身后,钟青阳见他脸上云淡风轻,有点怀疑怜州渡可能都不知自己能力的极限在哪里。
“怎么把自己砸个猪啃泥?就不能慢一点。”
怜州渡急切上前,自然朝他伸出双臂,笑道:“想早点出来见你。”
双臂要握的目标明确,笑容直率,钟青阳被他逾矩、天真的动作震惊到,警惕地后退几步:“站住。”
怜州渡乖巧听话地站好。
“看你无碍,我就先回去了。”
“回去?”怜州渡先是茫然一愣,弄清现实之后脸色大变,低声质问:“你与天界没决裂?”
“决裂?”钟青阳蹙着眉头,同样被他问愣住,想了一下才明白,解释道:“伏辰,我是斗部武将,担任灵官一职已八百年,这次是我头昏脑涨犯下十恶不赦之罪,该罚罚,该打打,我认的,决裂的话更不敢从我口中说出,我没你那般狂妄。”
“你明明都把善童那老妖怪举过头顶,我以为你为了我——”怜州渡住了口,冷笑一声,“看来又是我想多了。这几天我静心疗伤、修炼,一点差池都不敢有,想修炼一身本领与你并肩站一起对抗天界,是我异想天开。”
“几位道君为你说情,暂缓你的刑期,但不代表天界放过了你,好自为之,在百禽山老实点,我若有空会来拜访你。”
一次次的提起旧伤,怜州渡有点奔溃无助,“我这些年还不够老实?我曾奢想融入天界众神当中,进入斗部跟在你身后,后来发现天界对我的容忍度太低,永远不可能有那一天,是他们处处逼迫我。关在黑井这些天我想明白一件事,与其求他们让我加入斗部,不如我就是斗部,只要我能活下来,就一定与他们斗到底。”
“我会拦在你前面。”
怜州渡霎时红了眼,猛地上前三步质问:“听说你炼玄火大阵,目标就是我,好正直的钟灵官,那你为何还救我?”
“伏辰,”钟青阳走到怜州渡跟前,慢声剖白:“有些事我自己都没弄明白,这段时间我跟你一样惘然矛盾,一边不想你死,又想你只能死在我手里。我不该靠近你,是我把自己弄到今日两边都不讨巧的位置。”
怜州渡打断他的话:“你可以不必矛盾,不必迷茫,跟我站在一起,我有绝对的力量挡在你前面,他们一定拿我们没办法。”
“别说孩子话,我七岁跟着师父修炼,二十岁登仙,做抱剑童子百年,而后就处在今日的位置,近千年的时光和经历,千年的修为和历经的世事早就刻入骨髓和神识,岂是一句话就改了立场,师尊、师伯、师兄,诸位道友、同僚,或许我早就与他们融为一体,密不可分,你与他们相比,天界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怜州渡侧过头往胸膛深吸一口气,眼角滚下几滴泪,一滴一滴砸在前襟。
刚出潭时的明朗笑容被几句话直接碾碎,钟青阳见他落泪,有点无措,有点慌乱,懊悔的要死,可又没有任何办法。
怜州渡转过梨花带雨的脸,神情倔强:“那我呢,你视我为何物,划分在哪一类,妖怪?神族?敌人?罪人?还是仅仅是个畜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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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梨花带雨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