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对两人来说格外漫长,身处两地却以一样的姿势等待天明,都睁着眼睛空洞地凝视黑夜。
清晨的天光从半开的窗户笔直照射进来,屋内陡然恢复生气。钟青阳一夜未眠,穿戴整齐在书案前枯坐三个时辰,时辰一到,抄起龙渊就赶往斗部分派人手。
伏辰七宿法力高强,为避免意外发生,斗部需抽调六人协助雷部把犯人押到中极殿。
折射的第一缕天光几乎刺瞎怜州渡双目,雷霆真君命人给他双目蒙上黑布,黑色的布带把他一个月不见天光的肤色衬得苍白病态。
押解犯人的马车停在雷部大门外,马车由几根木棍架成一个囚笼,木棍之间的缝隙宽大,足够人从中挤出去,但囚笼设了雷部的特色符咒——雷咒,光是碰到木栏就要挨雷劈。
怜州渡被推搡进去时虚扶一下囚笼,迅疾的雷击滋滋作响,如刀尖在他筋脉游走个遍,忍疼时把下唇咬出血,正好洇红惨白的双唇。他在狭小的囚笼里只敢正襟危坐,还不时听见几个灵官不着痕迹的嘲笑。
阶下囚的身份不能出现在中极殿内,所以囚车在殿外的惊鼓很远位置就停下来。
两个斗部灵官把怜州渡从车里拽下来,押着他缓慢走到中极殿广场。
天界诸神到了大半,有人派了小道童来看热闹,有人用虚像代替本尊,几十个高大模糊的虚像凑在一起,几乎遮蔽半个天,把中极殿的广场撑的又满又热闹。
四道君稳坐在大殿外的白玉廊下,左边是天心和南影,右边宇风和善童。
钟青阳扶刀立在白玉阶之下,随时应对突发状况。
钟青阳的视线一直锁在怜州渡身上,看他走出囚笼,被人粗鲁地拽下来。
怜州渡走下牢车那一刻,许多只闻其名未见真容的小神小仙终于认识了这张脸,他面容清冷,肤色苍白,五官浓艳,就算被铁链锁住,也宛如从细雨迷蒙的深山里走出的山鬼。
怜州渡双目被蒙,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身上的白袍凌乱脏污,染了暗沉血迹,不着鞋履,赤足踩着冰凉的白玉石,浓密的黑发用绿色带子松垮垮扎在发顶,青丝垂满肩背。
昨夜钟青阳帮他把青丝简单清理一下,避免他今日太过狼狈。
这个犯人身份太特殊了,行差踏错一步,就从原本可以与道君并列的神变成如今的阶下囚。从他下囚车那一刻,广场上所有神仙皆屏气凝息一动不动,广场十分安静,唯有犯人脚腕上粗糙的锁链呲啦啦的撞着白玉石,发出声声脆响。
今日帝尊并未露面,只有玉音从大殿四面八方传来,一如既往的温和慈祥,有容纳万物的宽容感。
“伏辰七宿近前来。”
身旁的灵官推了怜州渡一把。
怜州渡象征性朝前两步。
“你可愿服罪?”
怜州渡笔直地挺立在万道目光中央,傲视大殿之上帝尊坐过的位置,冷硬地回答:“不服。”
钟青阳低头看向自己脚尖,偷偷笑了,“这才对,这才是那个桀骜不驯的混小子。”
帝尊果然被噎了下。原本按帝尊的思路,这孩子应该俯首帖耳顺从地说“愿服罪”,他再宽容的赦免他部分刑罚,或延缓受刑期限,哪知怜州渡这么傲气呢。
帝尊平静地问:“你哪里不服?尽管说出来。”
“同是天地生人,你受万人尊崇,高高在上,而我是阶下囚人人唾弃,你我之间为何有如此大的差距?”
“天地生人不享有特权,但绝对算得上是天地的恩宠眷顾,这个身份让你天生就拥有别人无法企及的法力,天地给你我这样无穷的力量就该善加利用。我并非生来就坐在这个位置,也是历经万年修行,熬过常人想不到的阶段,饱受艰辛克服心魔**才走到这一天。我比你幸运之处是化形到这世上那一刻没有遇到任何人,在孤独彷徨里走过最初的千年。”
“不许说那可怜的老头,他受我气场影响,一辈子都想从我身边逃走。我所作所为与那老头没有任何关系。”
“你所作所为?说来听听?”
钟青阳瞧着怜州渡被激怒的脸,心道:别接这句话,别接。
怜州渡突然朝前几步,身旁两个灵官及时踩住拖在地上的锁链给他一掌。
怜州渡被剔骨刀封住法力,经不住这一掌,当即吐出一口血。
钟青阳瞪向两位灵官:斗部的人是不是太粗鲁了点,回头该训。
“天界为何一定认为万灵坑是我所为,那年我七岁,初试体内的法力,根本不知自己法力的界限在哪里,当时我只想救那些渔人,没预料掀起的海啸会冲击到陆上,早知是这样,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最后一句话说的很弱,无尽懊悔,但他陡然昂起头质问道:“天界不是自诩博大、宽容吗,为何宽容不了一个七岁的孩子?”
善童道君的声音忽传来,是个成年男人的声音,低沉雄浑,充满压迫:“你虽才化形七年,但伤人两千有余,不可原谅,不能从轻发落,不得赦免。”
“东方的七星又是什么意思,天界凭什么认定它与我有关?”
善童道:“七星呈龙形,悬于东方,星芒直射百禽山,凡尘几百年的灾难皆从你化形降世那一刻开始,这有什么好辩解的?
所谓本位星,就是当你的法力达到一定程度就有一颗星与你相连在一起,与你息息相关,甚至与你同生同灭。伏辰,要不要试试你服刑之后东方的七宿是否还悬在夜空,到时候我定会把结果祭告给你!”
善童的冷笑话让广场上的众神忍不住笑起来,矗立在天幕的几十尊虚影光明正大地偷偷发笑。
钟青阳不动声色推开龙渊刀鞘,凌厉的法力瞬间激荡在广场的四面八方,身份稍低些的小仙接不住这波法力,震的纷纷捂耳皱眉。
广场立即肃静。
怜州渡忍着心脉的剧痛,稍稍提了点气,让整个广场的人都听见他声音:“如果你们认定与我有关的七星只是幻象该如何,如果它是有人从中作梗要陷害我,天界作何解释,难道不该查明真相洗去我的不白之冤?在场都是法力高深的人,为何看不出如此简陋拙劣的星象就是幻象,你们是真的看不出还是自我蒙蔽?”
现场哗然,交头接耳声如粮仓作祟的耗子。
众神经这么提醒,有少数几个人觉得突然出现的七颗星确实像异象,像一幅巨大的画布,像人为的幻影。
天心道君立即用强大的气场压下人群喧哗,温和地问怜州渡:“你为何认为它是幻象?”
“因为我已经知晓操控这幕幻象的法坛藏在哪里。”
钟青阳倏地朝他看去,不知此人说的真话还是想诈几位道君一下。
天心:“如果真的存在这种可能,为何不直接找到法坛摧毁它证明你的清白?法坛又在哪里?”
五年前和钟青阳一起追逐过根本不存在的七星之“龙首”后,怜州渡又以龙形继续追逐过另外六颗,离它们越近,越能感受到一种似曾相识的灵气,就是那一刻,他坚定认为所有笼罩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事皆是人为操控。
但他和钟青阳一样无力,能感受幻象上熟悉的灵气,却找不到幕后的法坛。
怜州渡正无言以对时,钟青阳不急不缓走进人们视野,与他并排站立。
钟青阳对大殿上的四位道君施礼后直言道:“东方的七星,它就是幻象。五年前我曾和伏辰星君追查过一次,用日行二十万的速度连追一夜都触碰不到七星,它根本就只是一团清雾,或者根本就不存在,不过是一幅欺人的假象。小神恳请帝尊和四位道君以及雷部重视这令人疑惑的地方。小神能力微弱,这几年也在到处找法坛,但收效甚微,既然伏辰提到这一点,望几位道君再宽容伏辰一段时间,小神协助他再查一次。”
天心捋须慢吞吞道:“文昌阁有一法器叫‘鉴幻境’,是否是幻象用此镜一鉴就知,不过百多年前雷部早已确认过,假如它是幻象就不会出现在镜里,可镜中真真实实映着天上七星。雷霆真君何在?”
雷霆也不自在地迎来万众瞩目,不等天心再问就急着回答:“当时是我启动了鉴幻镜,七星全装在里面,若不信今晚可再鉴定一遍——”
天心阻止道:“不必,天界并非那法不容情之地,既然有人提出质疑就不该置之不理,更不能屈杀犯人。青冥真君,你坚持认为七星是幻象,打破幻象的事就交给你,不过此事查起来时间说不准,需定个期限。”
一声清脆的童音撞向广场上空:“天心糊涂,为何被伏辰几句话蒙蔽。他说七星是幻象就是幻象?他说万灵坑与他无关、没杀金丸张枢,难道天界都再重新查一遍,今日众人不正是查清案情给他决罪才齐聚于此?为何还浪费时间?”
天心道:“伏辰星君和青冥真君都不服雷部审讯结果,天界自然要给他们自证的机会,此事可再商量。”
雷霆道君:雷部在此人身上浪费几十年时间,还敢不服?
善童捂起耳朵蹙眉摇头:“我不听,我不听。”
摇晃着头上清脆的铃音,陡然从大殿的高台落在怜州渡跟前,操着甜嫩的声音斥道:“不能再给你时间逍遥快活,一百多年前你就该死了,是帝尊怜悯你年幼无知,但人终归要为犯下的过错付出代价。你说你早就发现七星是幻象,数年时间都没找到法坛,说明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是你为自己开罪的一个狡辩,天界行事光明公正,查了几百年的账怎会有错,别把帝尊的厚泽当成理所当然。”
善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目光一凛,望向钟青阳,喉咙里莫名发出两种嗓音,尖细的童音和低沉男音重叠在一起,听着既模糊又朦胧,甚是诡异:“他杀你斗部两员战将,为何替他说话、替他翻案,他直接害死的百姓两千余人,近两百年不停歇的水、火所造成的伤亡你都视而不见?宇风道君说你这几年灭火很勤快,究竟是心系苍生还是私心作祟?”
云摩焰见师兄被质问,很不服气,从人群挤出来立即接话:“道君道君,此言差矣,师兄到凡间灭火次次都带了我,他做事一向勤恳认真,灭火一事,灭就是灭了,谈何私心和公心,难道是私心就不是他灭的了?”
善童大声吆喝:“小鬼——”
宇风见善童“正义”到近乎失控,朝人群里猛扇起一场狂风,劲风冰冷凛冽,贴地而起,把所有神仙的衣袂掀的七零八落。
烈风过后,众人喘口气慢慢静下来,刚才的事像一场朦胧的梦。
宇风长身而起,走至丹墀边俯视众人,声音震彻四方却也舒缓平和,“伏辰星君,天界对你罪名的宣告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之所以一次次宽容你,还是因为你特殊的身份和万灵坑之后你没再作恶的表现,既然你坚决认为七星乃虚像幻影,我愿再给你一次机会——”
众神正默默地听到这里,自广场中央、怜州渡脚下的位置突然发出巨大爆裂,白玉石地面急速下沉坍塌,碎石四溅,众神立即在身体周围设下屏障阻绝这股威力。
薄薄的烟尘散尽,众神透过屏障看向方才爆炸位置,那里出现一个大坑,不知谁的一记暴力把深三十丈厚的白玉地面直接击穿,坑底就是云烟缥缈的苍穹。
怜州渡躺在坑边缘,撑着地面挣扎欲起,前襟被大口大口的鲜血浸透。
钟青阳也被那股巨力震飞丈外,定睛看清怜州渡现状后突然沸燃了五脏,双目赤红,拎刀就爬起来往前冲,肩头却被一人按住。
钟青阳侧首见是程玉炼,冷声道:“松开!”
“你要干嘛?”
“干你正在怕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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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