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青阳坐在书案前,盯着卷宗上冰冷的数字,为什么是一千一百人,和记忆中被害人数相差数倍,为何会出现记忆偏差,明明就是五千五百人,这个数字绝对不会有错。
但泛黄、古旧的卷宗更造不得假,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盖在最末位置已褪了色的雷部专属大印做最后的定案。
好像有人在跟他玩一个游戏,他相信怜州渡是无辜的,但每一个证据和迹象都不足以证明他无辜。钟青阳被这种无能为力弄得心烦意乱,甚至有点厌恶不想再插手这件事。
可想到怜州渡正在剔骨刀下受刑的惨样,实在于心不忍。
昨日从噩梦里刚清醒,立即汹汹而起,拎刀直奔雷部打算斩了怜州渡干净,看见他那一刻,钟青阳发现自己恐惧的事都是真的,他确实对他有不一样的感情,骗不了自己。
明日怜州渡就要在中极殿见帝尊,接下来该怎么办?
钟青阳早就想到,既然他能看出东方七星是幻象,而天界无视这一点就很耐人寻味。他曾大胆设想天界几位德高权重的道君哪位会和一个连初出茅庐都称不上的人有仇,四位道君,哪位都是万年修行至尊至崇的真神,谁会跟个毛头小子有过节。
天界为何不提七星是幻象一事,这其中一定有他不知道的秘密,也是他不敢直接跟几位道君挑明七星是幻象的原因。
怜州渡是众矢之的,所有人都觉得他罪有应得,唯一相信他无辜的自己在师兄眼里简直成了异类。
明日的中极殿到底该怎么办?钟青阳来回踱步,坐立难安。
他决定去找南影。
南影这人,用凡人的话来形容,除了超凡入圣的修行和围着白蜺转外就没什么大出息。自白蜺千年前陨落后,南影就把注意力转移到木工活上,还把月白风清府与别的仙府行宫划清界限,独居东极,偏安一隅,终日敲敲打打不问外事,天界的朝议难得见他一面,即便碰上了也很少见他开尊口。
钟青阳不等仙侍传话,径直找到南影道君。把破魂的卷宗交到他手上,只问:“师伯你看下整个案情经过,有没有跟你记忆里有不同的地方?”
卷宗只有七八页纸,南影足足看了一个时辰,看完之后,本来就很阴郁的脸显得更晦暗。
钟青阳也不想他再把有关白蜺的旧事回顾一遍,但眼下实在是没了办法。
“有什么问题?”南影端起手边的茶一饮而尽。
钟青阳指着案卷上的数字,紧盯着对方:“这个没有问题?破魂吃了一千一百人?师伯你再想想。”
南影的目光又落回一排数字上,沉默片刻,用茶水都没润好的暗哑声音说:“没有问题。为何会提起这件事?”
钟青阳有种走入绝境的感觉,连亲手把破魂兽丢进黑井的南影都说这个死亡人数没有问题,那问题是不是出在自己身上?
到底是哪里记错了,为何脑子里那么清晰深刻的数字却与旁人记得的一点都不一样。
还好钟青阳一向固执,不轻易怀疑自己,宁肯相信其中有别的原因也绝不怀疑自己的能力,他可以肯定,凡是与怜州渡有关的事情都会变得说不通、奇怪、模糊不明。
他和怜州渡一样,好像身处一个被人愚弄的中心,开始他也站在中心之外,因为过分关注怜州渡、比旁人略熟悉对方,所以无形中他就被带进原本只针对怜州渡的漩涡里。
如果天界有人针对怜州渡,那他为何针对?是不是几位道君明知他在针对可怜的小龙却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为什么?
难道问题终归还在那条不够走运的龙身上?
明天怜州渡就要被判死刑,钟青阳对他的事束手无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再去看他一次。
怜州渡的身体逐渐适应插在心脉下的剔骨刀的存在,也弄清楚此刀的厉害,如果试图用强大的法力摧毁这个致命伤害,最难的一步是极致的冷静,再忍住疼,让法力缠上剔骨刀浸润它锁住它。
若给他足够的时间,一定能让这把法器粉碎在体内。
天界貌似很清楚他的实力,押他见帝尊、判刑再行刑的速度非常快,根本不给他时间摧毁剔骨刀。
这帮人行事利落也好,正合怜州渡心意,等不及明天上中极殿,不为别的,他想在明亮耀目的天光下再看一眼钟青阳,而不是昨日,在此阴暗、肮脏的井底。
怜州渡躺在冰凉浸骨的地上,胸膛平缓起伏,思绪进入绝对超俗的境界,无欲无求。
这乱七八糟糊涂不明的一生是该到头了,作为天地生人,虽然才活了不到两百岁,甚至不如五雷老鬼那个凡人的寿命长,但他真没感觉活在世上的乐趣,如果不是在钟青阳隔三差五的挑衅里找到点乐趣,可能早就放弃抵抗。
怜州渡此时就像进入一个绝症病人的临终时期,从最初的不甘、哭嚎,到中期的努力求生,最后是病入膏肓时的心平气和、看淡死生。
黑漆漆的井底干不了别的,只能回味和钟青阳之间仅有的一丝丝甜,因为喜欢他,连他冷若冰霜拎刀砍来的气势都是英姿勃发的,横眉冷对的指责都是甜的。
现在唯一遗憾就是没把他拉进万物卷,压在身底做一点他想做的事。
井沿的黑石又发出“嘶嘶”摩擦挪动声,怜州渡早就分不清时辰,只恼最后一天太漫长,这些人来左一趟右一趟。
步履很轻,每一步都带起清脆的环佩声响。
怜州渡从容地躺着,管他是哪个闲情雅致的,一律不睬。
足音在三步之外停下,怜州渡屏气敛息,在熟悉的气息里渐渐慌乱无措。
他还想继续装死。
钟青阳又靠近一步。
黑灯瞎火的视觉不行,耳朵极其敏锐,怜州渡抠住石头缝不发出一点喘息:为什么剔骨刀不让我现在就死,还要被他看见落魄样,我不喜欢他眼里的怜悯。
“你醒着吗?”
怜州渡脑袋往地底沉陷,头重脚轻有点晕。
又近一步,衣摆扫出轻风,钟青阳在怜州渡身边蹲下,衣裾的一片薄纱覆上他的脸。
“明天帝尊就要见你,届时天界大小神仙都齐聚中极殿。我很抱歉,帮不了你。”
钟青阳蜷起指头犹豫片刻,终于用手攥住剔骨刀,砭骨寒意由臂传达至周身,狠狠打个寒颤。
刚试着拔动,三十多天来早就适应的疼痛立即引起怜州渡剧烈反应,他闷哼一声,握上钟青阳的手,低声求道:“别动它。”
“我放你走。”
鲸油灯的位置很远,光线很弱,怜州渡只能看见钟青阳的轮廓,仍能清晰分辨出他眼睛所在位置,震惊地望着他。
“在凡间,谁若放走要犯,那他就得跟着犯人同死同罪,何况我这样的,你想跟我同罪吗?”
钟青阳好像在纠结矛盾,每句话都回答的很慢。
怜州渡等的不耐烦,指头开始在钟青阳的手背上来回摩挲。
“我把剔骨刀拔出两寸,剩下的交给你自己,我相信你有脱身的能力。”
怜州渡尝试勾住他的指头,钟青阳不动声色躲开了。
“你讨厌我吗?”
钟青阳没有回答,呼吸均匀,神态平静淡定。
“你为什么帮我?别拿话敷衍我,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井底静的就像宇宙的尽头,一片岑寂,二人连呼吸都往肚子里吞,生怕对方发现自己的不正常。
见对方久久沉默,怜州渡一把攥住钟青阳手腕,凑近一点,锁链哗啦哗啦响动,“你猜我现在想干什么?”
钟青阳在黑暗里静成一尊石雕,任由他在手面上抚触。清晰平静的声音破开静止的气流一下钻进钟青阳耳膜:“占有你的身体,明天再去死。”
钟青阳要抽回的手被怜州渡一把握住,力气之大,怜州渡直接翘起上身,顺着他抽回的力道坐起来。
“是不是想骂我死到临头还惦记那点肮脏的事?我告诉你,死到临头,我只剩这么点遗憾了。”
钟青阳的呼吸终于变得紊乱,思绪乱飞狂舞,这几天被逼退的走火入魔迹象潮水一样反扑回来。手从剔骨刀上退下,掌心又烫又麻,心里忽恐慌起来,这只手又不受控的想劈死眼前人。
并非怜州渡说了色胆包天的话,钟青阳是真想杀掉他,就像斗南山灭玄火时他转身仓促的一掌,不受神识控制。
快要失控时突然握上剔骨刀柄,将之往体外抽出两寸,不顾怜州渡忍至极致的痛苦,起身就走。
“青冥——”
声音嘶哑急促,从肺腑而出,像绝望时的最后一声呐喊,怜州渡扯着粗链扑下困住他的黑石台,又疲惫地叫一声:“青冥!”
钟青阳背对着他,拼命压制体内沸腾的杀意。
“能不能抱抱我?”
是钟青阳从没听过的可怜无助的哀求。
怜州渡在黑暗里暴露软弱、抛弃过往的孤傲,轻轻祈求,想让敬仰、羡慕的人回头再看一眼。
钟青阳闭上眼吐出一口气,转身,把摔倒在地的人扶起来,两人隔着无尽的幽暗看向对方。
在难以抑制的杀意下接受了怜州渡的最后一个哀求,钟青阳很惊讶自己的毅力。
双臂穿过怜州渡肋下,避开剔骨刀,把他紧紧抱在怀里。钟青阳似乎比他更需要这个拥抱,胸膛紧贴在一起,紧到两人都窒息,欲把人勒碎在怀里。
怜州渡震惊地由着他在身上发力。
钟青阳的手指几乎抠进脊背,怜州渡甘愿死在他手里,这点疼痛就像嘉奖,他在无法喘息的拥抱里感激和满足着。
他以为钟青阳会嫌弃厌恶他的感情,从没妄想他会主动回应。
钟青阳是天界得道千年的神,是斗部武将,怜州渡从没因为身世卑微过,此刻却在他的怀里第一次为妖龙身世而自惭形秽。
如果身子能自由活动,怜州渡绝对忍不了钟青阳温顺地把头搁在肩头再一言不发,他一定要扳住这颗脑袋狠狠亲上去。
从刚才下到井底,此人只说四句话,怜州渡受不了他的沉默,虚弱无力地趴在肩头,轻声问:“青冥,能不能多说几句话?”
“明天如果不老实点,我会杀了你。”
怜州渡的受宠若惊和杂乱心意在听见第五句话时陡然停止,浑身阵阵发寒,还是从齿缝里挤出感激之言:“多谢你冒险搭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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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你讨厌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