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青阳不想在程玉炼脾气很冲的时候提起那个可怜虫。
从养伤的小榻上起身,拢拢衣衫往屋外走,示意程玉炼赶紧走人。
站到门边望见院子里孤零零的老梨树,发现这世上除了自己,再没有第二人肯相信怜州渡的无辜。心里不痛快,转身对程玉炼大声说:“都是假象,你看见的七星都是假象。明知道它是假,可我花五年时间都找不到制造幻象的神坛设在哪里,怜州渡那混蛋桀骜不服,宁愿和天界硬刚到底都不愿花费精力查明此事向天界证明他的清白,凭着那令人惶恐的修为胡作非为,死不认输,我怎么不能替他急!”
程玉炼反应半天,算是知道师弟现在的心早就偏向到妖孽那边了,一字一句讥讽道:“这些关心备至的话,你不该对我说,你该亲自说给他听。”
钟青阳自知失态,先愣一下,自嘲地笑道:“你说的没错。”
百禽山的梨树渐被山精们一株一株栽回去,多数树干损毁严重,导致梨花萧疏凋零,好几个山坡都露出灰叽叽的土色。
李灿发现宫主最近一直在顾影自怜。
宫主在初生潭泡澡时李灿给送换洗衣裳,平静如镜的水面清晰倒映着宫主那张天下无二的脸,五官无可挑剔,就是面孔阴沉冷酷,右眼角被龙渊所伤的口子一直没愈合,时不时就流下一片猩红的鲜血,宫主就垂眸盯着水面用食指和中指一次又一次刮去血迹。
流了再擦,擦了再流。
有时对着镜子,幽怨沉郁的眼神都要从镜子里渗透出来。
李灿大胆猜测一把,可能宫主是被毁了容貌心中难受,一时半会走不出阴影,毕竟宫主是个爱美的人。他真想大声告诉宫主:“刀伤只能让你的脸更英气,更冷酷,更拒人之外,一点坏处都没有。”
那帮灰溜溜的灵官逃回去已九天,怜州渡数着时辰熬过九天。
想到钟青阳因他一掌瘫软昏迷,愧疚和担忧就不断折磨的他睡不着,但碰到眼角下的伤口,无边恨意又烧得他没有更多精力担心钟青阳的伤势,整个脑海就在问同一个问题:他怎么能偷袭?他怎么能偷袭?
第九日深夜,再寻常不过的一晚,山风细细,把活过来的梨花香吹得满山都是,月色皎洁,清光如水,百禽山的两大池潭平静无声。
怜州渡斜靠在百禽宫正殿的一处翘檐上,背依屋脊兽獬豸,坐的很高,很远,抬眸望月的身姿像张薄薄的剪影,又像只蹲在山顶仰天长啸的的孤狼,炸一看屋顶的黑影怪神秘莫测的。
坐屋脊上大概离高不可攀的天界更近一点。
心口位置的传讯符突然闪动流光,怜州渡一下跳起来,差点从高险的檐角栽下去,手脚慌乱连如何解开符咒都记不清了。
传讯符上沉沉的刻着几个字:打开,我要进来。
怜州渡握紧五雷剑,傲慢地立在碎光阵下等他。
刚才还把钟青阳偷袭的事刻薄地回顾一遍,正有气没处发,来得刚好。
一道白影从夜空翩然落下,来人浑身笼罩着只有仙家才有的祥瑞之气,脸上、身上被清气阻隔的朦胧不明,光晕虽然柔和,还是瞬间就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仙家,好一个庄重神圣的仙家,连脸都不敢露了。”怜州渡站姿挺拔,高昂头颅,暂时不准备亮出剑,先问他几句,若一言不合再斩他:“你来做什么?还要偷袭几掌才够?”
钟青阳的境地像被困在朦胧微明的白雾里,听了这话,猛地上前一步,光圈就跟着移动,“你是不是看不清我?”
怜州渡矜持地打量他身上的清雾,冷声道:“难道不是你们故意彰显身份的玩意?我听凡夫俗子说,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神仙动不动就藏个脸,隐去身份,装高深,你也一样。”
钟青阳见他像条龇牙咧嘴狗,不是真心发火,就轻松惬意笑一下。
都说一笑泯恩仇,绝对没错,怜州渡听见笑声迅速收起五雷剑。
“不是我故弄玄虚不给你看清我样子,是最近多吃几粒仙药,怎么说呢,就是有点补过头的意思,师兄他——”钟青阳想到这二人见面就干架的模样,改口道:“炼的药放多了白葵,吃完就浑身冒光,这不是我的错。”
怜州渡试着问:“是我下手太重了?”
“何止重,两次都险些死在你手里。”
钟青阳毫不介怀的玩笑口气让怜州渡很惊讶!他为什么不恨,差点被打死还能说得如此轻松?
第一次用剑穿透他的胸并把他死死钉在地上,还有九天前的一掌是要打死程玉炼的,被同一个人差点杀死两次,为什么能做到不记仇,还笑得这么好听!
“这么晚来做什么?”
“不晚,月上中天,正是赏月之时,喏,要不要喝一杯?”
钟青阳从白光闪烁的薄雾里递出一壶酒,细长弯曲的壶嘴幽幽荡出一缕酒香,压了梨花一头。
“傻站着做什么,这里你熟悉,挑个地方喝点酒不行?”
怜州渡迟钝地转身往梨林深处走,领着钟青阳在茂盛的梨林九曲百转,终于看见两棵整个大山里花开的最盛、枝干最粗的梨树。
梨树枝干盘虬,树皮粗糙,从树杈延伸出的一根树干粗的可躺下两人。
树下有几块干净平整的碎石,估计是种梨树的山精们平日休息的地方。
两人在石头上面对面落座。
怜州渡完全卸去戒备,伸长脖子朝前微倾,一定要从白色柔光下看清钟青阳的脸,目光炯炯有神,像条猎食的狗。
钟青阳被他盯的无可奈何,轻咳一声笑道:“药性太足,仙气缭绕是吧?这几天没敢出门,刚才实在闲得无聊就想起你来了。”
程玉炼说的没错,是该下界来把怜州渡骂一顿心里才痛快。记得怜州渡曾抱怨他每次来都带刀带公务,这次下界时就从程玉炼房里偷壶酒下来喝个痛快,顺便骂个人。
见到怜州渡带伤的脸,他突然不想骂了,为什么去责怪一个可能无辜的人。
酒只有一壶,对两个都不擅饮酒的人来说,足够喝,足够醉,也足够说点掏心话。
“我那天打你的伤,应该好了吧?”钟青阳语气真诚,声音略低沉,像个包容犯错小孩的兄长。
怜州渡不解,差点死掉的人是你钟灵官,还虚情假意反过来关心别人。
你最爱干的事就是让我放下戒备再捅我一刀,所以你大半夜来百禽山一定又是故技重施,你的每个行为都诡计多端、阴险狡诈。
怜州渡警惕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说出来也许你不信,当时我‘偷袭’你,算是偷袭吧,是因为我练玄火不小心入魔,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所以我现在吃了药才敢来见你。”
钟青阳很平静地解释。
很美妙的几句话,怜州渡也不动声色的心花怒放,原来他偷袭是有原因的。
“为何不说话?我知道你恨天界,可我无能为力,该做的我都做了。伏辰,今日我们俩就安安静静的喝酒不提从前和今后的事好吗,明日或许又要刀剑相向,我——”钟青阳凝视着他轻声道:“我很抱歉。”
身为灵官就要有行事准则,负起该负的责任,不可能为一个罪名不确定的人徇私,也不可能因为同情他就改变近千年的行事准则。
他与伏辰之间还会有下一战。
钟青阳感到奇怪和迷惘的是,过去他对伏辰的怜悯正在变本加厉的增多,还变种的延伸出更多不一样的情绪,比如不舍和心疼,还有他彷徨不认的喜欢。
怜州渡突然开口:“天界为何罢你的权?程玉炼不配戴金煌。”
“那位置能者居之,我太优柔寡断,帝尊让我反省一段时间。”
至于正好趁免职空闲的时间炼玄火阵一事不能说,他怕怜州渡暴起,先瞒着吧,“金煌今后就给师兄了,金煌已认他为主。”
怜州渡淡漠地问:“你我之间是不是必须死一个?”
这话题够沉重,今夜月色太好,钟青阳不愿现在就回答。
天界那么多神仙,在抓伏辰这件事上各有各的想法,有人急得要命,恨不能三天之内就杀死怜州渡,不急的时候,从他犯下大错至今一百五十年也没事。
钟青阳无法保证明天局势走向。
“若你不幸被抓,我会求情。”
“行了,别用说了几百年的老话骗我。我过去不怕天界,现在和将来也不会怕,我现在倒很希望能和你痛痛快快打几场。你不必为难,杀死我也算你的能耐,我不会有任何怨言。那天破我碎光阵的小鬼是谁?”
“云摩焰?算是我一个师弟,几年前刚被宇风道君破格提到天界做了小仙。”
怜州渡蓦地一愣,出神地盯着头顶皓月,用钟青阳也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一壶酒,两盏玉杯,两个人平分着喝,酒壶始终不见底,壶中可能有玄机,不小心把程玉炼的酒库都搬了来。
百禽山披了层月色的清光,花影横斜,一阵轻风刮过,吹落许多白色花瓣,梨花飘转纷扬,在怜州渡面前的青玉杯里落了一片,涟漪碰壁,静下后就映着天上圆圆的月。
钟青阳欲替他换一杯,抬眼瞧见他乌黑的发上也落了一片梨花,香气氤氲,酒气也氤氲,目光不知不觉被这张桀骜不驯的脸吸引,真的好看,玉白的肤色,鲜红的唇,和眼角没有愈合的刀痕,映着天上月,是种妖艳凄冷的美。
鬼使神差,钟青阳忽起身站到他跟前捏下花瓣,轻声说一句:“很美!”
“什么美?”距离近到怜州渡能嗅到他袖笼里的香味,神魂在壳中沸腾咆哮。
“花瓣美,”钟青阳俯视着他,直直地看进他眼里,“你也很美。”
曾在迷惘时看过无数民间戏曲、话本要从中找到男人也能喜欢男人这种蛛丝马迹的怜州渡,非常确定这句话的力度不亚于真心流露。
怜州渡是个敢攻城略地又胆大妄为的年轻人,无所畏惧,从话里听出非同一般的意思,他开始心悸躁动。
站起来一把钳住钟青阳捏花瓣的手腕,迅速施法把他体内因过度服用白葵产生的灵气都吸纳到自己体内。
柔和的清光渐渐散去,露出钟青阳故作镇定的真容,但瞪大的黑眼珠里有月影也有被识破的惊慌。
怜州渡冷笑道:“躲在清雾下玩情窦初开那一套算什么本领?”
“我没有。”
青冥真君演技不行,又不会说谎,送上门来给人拆穿心思。[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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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