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州渡冷静地盯着臂弯里的人,没有任何表情,对他的玩笑话无动于衷。
他不懂钟青阳为什么要偷袭?手段卑鄙的一点都不像他。
这时,苍穹传来一声嘹亮的嘶鸣,陡然震裂两人无声对峙。
怜州渡的筋骨蓦地酥软,体内似有万千虫蚁从四肢五脏爬过,锵锵然的凤鸣让他本能的惧怕和胆寒。
三只金色凰魂围城一个环,于偌大的青空优雅缓慢地旋转、翻飞,羽翼宽大有力,赤翎五彩绚烂,浑身激荡出紫金色的柔光,把整个天空映成暖橙色。
凰魂的美胜过晚霞,但程玉炼你这畜生居然一口气放出三只。怜州渡轻轻放下钟青阳,把插在地里的五雷剑召回手里,霍然一下跃了出去。
他不是冲凰魂而去,而是把威力暴增的剑端指向程玉炼。
程玉炼第一次释放凰魂,正震惊于它们色泽的炫丽和身形的磅礴,也惊叹师尊居然能收集到如此稀有的利器,猛一回头五雷剑就戳上咽喉。
速度太快,程玉炼只感觉一道极压迫的虚影,若不是凰魂及时射下一支赤翎挡住那一剑,喉咙上就又要多个窟窿。
妈的这妖龙简直就是窟窿怪,难怪与他交手多年连钟青阳都忍不住说他几句坏话。
五雷剑被坚硬的赤翎“叮”一声打断,从剑端向下七寸的位置断开。
怜州渡大惊,旋即丢剑结印,掌中凝出一道可劈山断流的法力,欲把程玉炼打碎。
印结的很快,但程玉炼对凰魂的求救信号更快,用意念控制凰魂,利落下令:干掉他。
三只凰魂迅速有了动作。
自凰魂口中喷出烧天火焰,同时又射出一片锐利的赤翎,敌我不分地把怜州渡和程玉炼周围炸得狼藉。
怜州渡不落下风,及时命令盘旋在斗南山看热闹的蛟龙过来缠住凰魂,这才挤出时间朝程玉炼掷出杀意。
“你现在可以去死了。”
凝在掌心的法力烫的整条手臂汩汩跳动,目眦欲裂对程玉炼推出去。
万物突然静止,怜州渡在意的惧怕的东西一瞬间从脚下消失,唯独钟青阳挡在程玉炼前面的身体从虚无的背景里凸显出来。
他把致命的一掌打在钟青阳身上。
事情就是这么有意思,你来我往,你打我一掌,我立刻就还回去,谁都不欠谁,公平公道。
但怜州渡忘了,天地生人万钧之力的一掌没人能撑住。他此刻能做的就是睁大眼睛一动不动望着软下去的钟青阳。
钟灵官很少穿的素白,可能临时决定来战场才没来及换下衣服,这会白衣染了一枝头的红梅。
程玉炼眼睛刹那就变得猩红,不顾满身窟窿一把抱起师弟嘶吼着下令:“撤!!!”
纷乱狼藉的百禽山跟数年前的战后一样,迅速安静下来,飞舞在天空的最后一片梨花飘飘摇摇落在怜州渡掌心。
碎光阵恢复原样。
怜州渡在横七竖八的梨林站了很久,背影落寞凄清,他一向迷茫,从降世那一刻起就迷茫,至今一百五十年,不但没把迷茫的事弄清一件,还衍生出更多的不解。
“为什么要去喜欢一个必须杀我的人?钟青阳敢对我出手,所以我打他也是应该的吧!”
李灿数着了,宫主在梨林整整站了三天,几乎化成石雕。
一败涂地的灵官灰溜溜回到斗部,气势低迷地收整兵器和旌旗,翘首等着青冥真君还活着的好消息。
程玉炼弯都没转,直接把钟青阳送到天心道君家里。
老头医治钟青阳的伤势早就驾轻就熟,这人能伤哪、会不会死他是一清二楚,所以程玉炼看见天心老头慢里斯条地探脉、喝茶、配药、聊天时,气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又无可如何,扯住老头手臂激动地求着:“老君,师弟是替我挡的一掌,他要死了我也不活。”
“不行啊,天界岂不是一下子损失两位灵官两位真君,危险的嘞,下界的妖魔要是知道消息肯定会趁虚而入。”
“危不危险就看老君的水平。”
天心扒开钟青阳眼皮,一边治伤一边询问攻打百禽山战况,得知又大败后叹息道:“难道就没人能抓住他?整个斗部都去了,照理说青冥真君不会惨败至此,过去天界对斗部再三失利睁一眼闭一眼,眼看伏辰的能耐越来越大,你们要还这么掉以轻心瞎胡闹,青冥真君可没好果子吃。”
“此次率部抓伏辰的人是我,师弟他误闯进来,不怪他,错在我能力不足,帝尊若怪罪我无话可说。”
天心吸溜一口茶,嘴里咕咕哝哝:“原来是你负责,那难怪赢不了。”
程玉炼黑着脸:倒也不必说的这么直接吧。
“他的伤没事,带回去养着吧,这个药……这药……”
老道把药方上的白葵涂了又写,写了又涂,反复七八次,程玉炼一把抽掉他手中的笔,严肃地承诺:“给他用上,回头我来帮你种。”
天心朝窗外一指笑道:“可以啊,跟他一样,你俩慢慢种吧。”
程玉炼顺着天心的手望去,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走过去一把掰过他身子,惊道:“沈芝?你为何在这里?”
沈芝拍拍手上的泥挪远几步,不太想睬他:“明知故问。”
“来多久了?”
“五年。”
“五年?你来五年我居然都不知道。”
“我在天界无亲无故,谁还特特的传音给你?”
沈芝脚边有个布袋,里面有一捧多油光滑亮的黑色籽,他熟悉的刨坑、丢种、灌水,最后再点下一道灵气,动作麻利流畅,脸上却麻木呆滞不带一点感情,一看就是件无聊透顶的工作。
“种活过几株?”
沈芝认真地瞧着他,像在看傻子,“你觉得我有那能耐?这破东西娇贵无比,浇水只能用露珠,定期给它灌灵气,风大了会歪,月光亮了会黑,我一口气喘重还怕烫着它们。种了五年最成功一次是看它长出三片叶子,一个喷嚏,侮辱了它,当天就蔫了。”
看来沈芝被摧残的不轻,说话有气无力,在罪山蹲五百多年也没种花带来的挫败感重。
“呵——”程玉炼幸灾乐祸,“这何时是个头,那你就留这慢慢种吧。”
走出花园的竹篱,程玉炼回头说:“多谢你的‘瞎长’,很甜,回头刑满释放再给我摘点。”
沈芝先是一愣,恍然道:“那个啊,不足挂齿。”
钟青阳被天心灌入一波灵气在体内,片刻后突然醒来,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懵懵地发了片刻的呆才问程玉炼:“伏辰抓到了?”
“你被他打成这样,我哪有心思抓。”
钟青阳明显松了一口气,笑问:“是还没熟悉怎么用金煌?”
程玉炼不答反问:“你当时到底在想什么,一边帮他灭火,一边又对他下死手?”
“我,”钟青阳伸出右手,在怜州渡身上打下一掌的余温还在。
“那小子本性太恶,你打他一掌,他立即就变本加厉还回来,我没见过报仇这么及时的。”
钟青阳没听见他说什么,突然想到一件事,脸色刷一下比刚才更苍白,急声道:“老君在哪,请他进来,我有话要问。”
天心在门外听见声音,摘了斗笠掸掸土走进来,“醒了?”
“老君替我把脉时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异常?你指什么?”
钟青阳低头思忖一瞬,慢声道:“我说不出哪里异样,但又确实感觉有点不对劲。我会头疼,视力模糊,时而虚乏无力,这些症状放在我身上,老君不觉得有点奇怪?”
“从何时开始有的感觉?”
“去年,那时我刚炼成玄火,在宇风道君监督下一口气灭掉整座山的大火,回来后连睡三天,自那之后就有一股灵气在五脏六腑乱窜,时重时轻。”
程玉炼表情凝重:“我记得那次,怎么都喊不醒。”
天心捋了捋须,又慎重地给他重新把了次脉,眉头渐渐舒展,笑道:“无妨,以我浅薄的医术,敢肯定你的身体绝对没问题。睡得深那次一定是你法力消耗太大,又兼刚习得玄火之术,周身灵脉还没适应至烈至猛的玄火。你炼的可是非同一般的玄火,肺腑有烧灼感太正常了。宇风也荒唐,拿别人的徒弟不当回事,哪有刚炼成功法就让人去灭整座山大火的。至于你现在昏迷,难道不是伏辰七宿打的?”
天心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我再给你另开一副安神养心的药方,多吃几次。”
“但是,老君,”患者身体的异常往往比医者更清楚,钟青阳有点信不过他的诊断,接着说:“我还有入魔的征兆。”
天心和程玉炼都怔住。
程玉炼:“是不是弄错了,你干什么了?你没干什么啊?”
“头疼发作时我无法保持清明的理智,有时如坠深渊,有时漫步荒原,总是我孑然一人。”
老君是天界有名的医者,此刻不说点什么就有点毁招牌的感觉,“这些问题不大,你只需每日调息打坐,很快就能调整过来。”
钟青阳望着无心,眼底一片茫然,“有杀欲也正常?”
对面的两人彻底安静下来,谁也不开口。
“入魔”“杀欲”都是人无法控制的意念,成仙者必不再受此侵扰才称得上仙人,此话现在出自真君之口,就如晴天旱雷一样震人。
若青冥真君都能走火入魔,执念一事或物而不能自解,仙家无欲无求的臻境岂不都是遮掩仙凡有别的虚假外衣。
门外突然传来沈芝的声音,应该是给种子浇灌灵气时来了脾气,正骂骂咧咧对种子撒气:“吃,给你吃。”
无心收回神思,慈祥地分析钟青阳的杀欲:“应该是你多虑了。修炼功法时没有摒除杂念、胡思乱想,或被外界你执着的东西所迷都会引起邪念。我虽医术粗陋,一定给你治的好好的,放心吧。”
钟青阳勉强笑道:“若老君的医术还粗陋,再头疼时我去找谁。”
二人回到露华宫,程玉炼亲自给师弟炼药,拿到的最终药方上多出一两白葵花蕊。
程玉炼端着一碗温水和凝成丹的药坐在钟青阳对面,“老君给了整整一两花蕊,按他花园白葵的数量,应该把积攒多年的家底都给我们了。”
钟青阳心事重重嚼着药,应付道:“谁说老君小气呢。”
程玉炼盯着他苍白憔悴的脸,语气甚是温和:“有没有可能你的‘入魔’只是错觉,是不是把噩梦当作‘魔’,比如头疼也容易引起噩梦、惊厥——”
钟青阳一言不发盯着他。
“好,好,我瞎说的。”程玉炼朝他跟前挪近一点,隔着衣服给钟青阳挨掌位置施法疗伤,“他这一掌下了死手,又打在心脉上,过几日重振旗鼓我要再战他一次。”
“不怪他,是我先打了他。”
“我们打他是正经差事。第一次就出师不利,后日朝会不知帝尊会不会怪罪斗部。我得好好研究一下金煌,到时候杀他个抱头鼠窜。”
“师兄,这金煌——”
“你平时胡思乱想些什么,没有多思何来的多虑?”
“没想什么,跟从前一样,日复一日单调无趣。”
“这话不像是你会说的,”程玉炼突然问:“下次攻打百禽山你能不能助我?”
程玉炼紧紧盯着钟青阳的反应。
打在心口的一掌实在太重,这会钟青阳面无表情,好像随时都能晕过去,“我现在着急一件事!”
“你说?”程玉炼暗自发个狠:只要你敢用这副病恹恹的表情提起伏辰,我必杀了他。
钟青阳:“为伏辰七宿的事而急。”
“怎么又是他?”程玉炼陡然收起手上的法力,勃然大怒,“我看你是中了他的魔吧?”
“没有。”
“狡辩几句给我听听,你替他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