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摆摊不过两三日,江世初的名头就已经悄然传开。
这还多亏了刘衙役和耿屠户,两人虽然嘴上不敢明说,但平日里跟街坊四邻喝酒吹嘘,总会有意无意地提到那么一两句“高人”、“仙法”。
一传十,十传百,虽然不敢提天雷之事,但京城里记性好的人可不少,一来二去,也就咂摸出些味道来。
于是,关于雷大公子疯魔的传闻里,又悄悄多了一项“神仙惩治”的说法。
而这位身着青衣长衫、三四十岁模样的中年男子,便是慕名而来。
他自称是礼部魏尚书家的管家老许,因最近府内怪事频发,阖府上下人心惶惶,所以被安排出来寻一位可靠的道士进府调查情况。
见来人满面急切,江世初贴心的给对方掌心花了一记定神符,而后才让对方理清思路,慢慢开口。
一旁的龙七隐着身形,向世初低声道:“寻常官员府邸受天家气运庇佑,进出之人身上自会带一层护体光晕。这管家身上气运衰微,府上之事,看来不简单。”
言下之意,若能查清府上事故缘由,肃清孽障,应该能有一笔可观的功德。
江世初以心声应了句“知道了”,面不改色,凝神去听许管家口中原委。
许管家神魂稍定,将家中怪事循循道来。
“我家老爷升任京官前便有一房正妻,夫妻甚是恩爱,只是可惜上天不做美,多年来也没有子嗣。”
“进京后,老爷的官场人情往来渐渐多起来,这事也就渐渐为人所知。”
“据我所知,有不少人都给老爷介绍过,建议他在争得夫人同意后,纳一房妾室,以绵延子嗣,也避免夫人膝下孤寂。”
“老爷从未同意过,只说自己和夫人伉俪情深,无论如何不会对旁的女子动情。”
“但其实我们能看出来,老爷并非真的没有动心,或者无所谓子嗣之事。”
“果然,去年老爷有事出京了三个月,回来时,便带来了一位妙龄女子,还直接抬成了二房夫人,安置在了府中的荷园。”
说到此,许管家顿了顿,叹了口气,又道:“两月前,这位二夫人……诞下一子。”
“这怪事,就是从小世子诞生那天开始的。”
街上渐渐有人围拢过来,江世初环视众人,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叩,打断了许管家的滔滔不绝:“许管家,你家老爷,如今可还好?”
一句话,问得许管家额角渗出冷汗。
尚书府的管家,跑到这街头巷尾来求一个来路不明的道士,还当众抖落府中秘辛。
若非府里的主心骨已经倒了,谁敢给他这个胆子?
江世初见他脸色发白,又补了一句:“此处人多口杂,若你不便,我给你个地址,晚些时候再叙。”
许管家听出江世初话中含义,一副决绝之态:“多谢道长体谅,只是……情势危急,实在是等不得了。”
江世初“嗯”了一声,心中多出几分算计——看来,这魏尚书多半已经不能主事,此事就算今日避过众人,来日为皇帝所知,也只会更加棘手。
而且,若真是尚书府内出了大问题,他们这些仆人难免不受到牵连。
因此,比起可能在众人口中流传的风言风语,许管家选择,还是先把府中人的命保住再说。
见江世初没再拒绝,许管家迫不及待的将后事说完:“小世子诞生后,二夫人荣宠日盛,荷园却莫名开始闹鬼。”
“先是荷园里,夜夜传出女人哭声,服侍小世子的侍女莫名跌入荷塘溺死,又过了十来天,小世子的奶娘,竟在门窗皆紧闭的情况下,自屋内凭空消失!”
周围一阵倒抽冷气之声。
江世初皱眉道:“凡人新生,三岁之前有神明看护,寻常妖邪不敢轻易近身。你家这位二夫人一朝得子,地位水涨船高,会不会是……”
“绝无可能!”许管家一听这话,急得差点站起来,“道长有所不知,我们府上的人都清楚,大夫人除了……除了子嗣艰难,其余为人处世,简直是无可挑剔!”
“就连老爷一声不吭从外面领回来二夫人,她也全都忍了,只是从那以后,便不怎么见老爷了。”
见江世初不语,许管家的语气又和缓下来:“总之,道长不必疑心我家大夫人。而且自府中异事频发之后,老爷已经请了三位高人入府,若大夫人真有什么问题,他们岂能不知?”
“三位高人?”江世初眸光闪动,“这倒是奇了,莫非他们三人联手,也没能解决贵府异事?”
“这……这倒不是。”许管家低下头,“那三位在府上住了有些日子,只是每次去问,都说时机还未成熟,不能出手,所以……”
所以才又找到了他。
江世初并非寻常道门中人,因此,通常情况下,自然是不愿碰到那些“名门正派”之人的。
但今日之事……确实于他有些缘分。
于是,他压下心中思绪,反而出言安慰道:“驱邪消灾本是我等分内之事,我虽与贵府中那几位道长不相识,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便是。管家不必忧心。”
见对方松了口气,江世初话锋一转,又问道:“只是,既然几位道长都说时候未到,贵府为何不再多等几日?莫非……今日又发生了什么怪事?”
许管家连连点头,各种细情却不能再详说,将一枚玉佩信物悄悄推过,询问江世初何时能到府中详查。
江世初刚刚接过玉佩,袖中忽然飞出来一只赤色蝴蝶,落在玉佩之上。
他心中推测更确实了几分,侧目去看龙七,却见对方并未察觉到这玉佩的异常,于是佯作无事,将玉佩收起。
“我能体会管家心切,但有些法器材料还需准备一番。这样,你且安心回去,三日后,小道必定登门拜访。”
…………
当晚,魏府门前。
江世初攀着墙,轻轻一跃落在正门顶上,竖起剑指念道:“左右双神听我令,开门让路迎客来!”
正门铜环金光一闪,门神对妖邪的禁令解除,二人跃入前院。
虽然同许管家说的是三日后登门,但世初听过龙七对这户人家和府中情况的分析后,决定还是得先下手为强。
万一府中有什么妖法或术法可以读人心思,等他们三日后上门时,或许对方已经提前做好了布置,那不就丢脸了?
“稍微弄点动静就行,不要让他们点灯。”江世初低声嘱咐龙七,由他引开视线,自己径直往后院跑去。
龙七化身成一条黑色长蛇游上房梁,意念微动,前院地上立刻浮现数条五彩斑斓小蛇。
略思索后,他又悄然顺着房梁,跟随世初的脚步一同往后院去了。
江世初在后院绕了几圈,这魏府极大,亭台楼阁错落,他一时竟分不清哪儿是管家口中的“荷园”。
正自迷茫,他脑中灵光一闪,记起许管家说过,第一桩怪事便是侍女溺死荷塘。
有了!
江世初指尖掐诀,一道寻踪符无声无息地融入夜色,他闭上眼,循着泥土与水的潮气,他在黑暗中穿行。
距离荷塘越近,世初越感觉到多种符咒和法术结界的气息。
看这些符咒法术的威能,府中几人倒是有几分真才实学在身上的,既然如此,怎么会三人联手都破不开这府中异事?
是不能,还是……根本不想?
他屏息凝神,闪转腾挪,又过了一刻,终于来到荷塘边。
后院西侧,大片荷叶覆盖着水面,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才靠近花池,江世初便嗅到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强大妖气的动物味道。
“好浓的狐狸味。”江世初隐约觉得这个味道有点熟悉,只是上次自己闻到的远比这回淡许多,还夹杂了花香,好闻的多。
他从袖中抖出几个纸人,正要施法送入塘中探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娇媚又虚弱的嗓音。
“道长莫动!”
听到这声音,江世初心中猜测落实。
他暗中吐出口浊气,坦然转身,对上那双依旧妩媚,却写满憔悴的美目:“仙子,我们又见面了。”
那狐妖微微一愣,随后笑道:“原来道长当日用了容貌变换之术。”
“不过也是,以道长现在这幅容貌,若是出现在如意坊,恐怕我的媚术效果会大打折扣。”
不过数日不见,那狐妖已再没有了当如如意坊时的从容。纵然容貌依旧美艳,一身华服却沾染了不少污泥,周身气息也紊乱不堪。
看来,即便那日借了旁人的精气,终究还是没能敌过府里那三位“高人”。
“仙子说笑了。”江世初也似笑非笑道,“以你的胆量和谋略,敢在府内已有三位法师的情况下,借外人之后将我拉入这趟浑水,当日说什么从未修习过采补之术、未曾害人,怕也是骗人的吧?”
“不敢欺瞒道长。”狐妖眸光坦然,“小女子这一生修行,不敢说全然未动过私念,但确实从未做过杀生害命之举。”
“只是……”忽的,她垂下眸子,叹了口气,“这一生中,我唯一一次为了一己私欲,修改了一个凡人的命数,便成了今日的祸因。”
“此人,便是我的夫君,魏府之主,当朝礼部尚书——魏永诚。”
“我本以为,此举并未伤及旁人,天道不会降下惩戒,却不想……终究是心怀侥幸。”
江世初正听狐妖讲的入迷,忽然感到头皮一紧,随后听到荷园内,连同整个西苑“叮铃铃”响成一片!
“是谁?”狐妖大惊,“这府中金铃阵非妖物不会触发,我方才并未移动啊!”
江世初知道怎么回事,一张俊脸瞬间黑如锅底。
此刻再布结界隔音已是枉然,他心头火起,一不做二不休,手中黑剑“噌”地出鞘,剑锋带起一串烈焰,直接将缠绕在廊柱上的符文红线连同金铃烧了个干干净净!
“龙七!”江世初咬牙切齿地低吼,“滚出来!”
龙七只得现身,江世初“啪”地一下,也不知把什么符咒拍在了他后背上,怒道:“你惹的乱子,自己去解决!”
龙七本就理亏,此刻被他一吼,反倒激起几分凶性,身形一晃,化作一道黑影便向院门冲去。
谁知西苑门口竟还布置了雷符!
“轰隆隆!”
几声闷雷炸响,虽没给龙七造成什么实质伤害,却成功将府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
“有妖怪!”
“出现了!在那边!”
“快布阵!绝不能让它再逃了!”
东苑厢房中,原本正在打坐休息的僧侣道士倾巢而出,呼喝声四起,分三路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江世初听到这动静,心中暗骂一句,神念扫过龙七的情况,见那几道雷符连自己随手贴的护身罩都没打破,这才稍稍放下心。
而狐妖一眼认出龙七是个蛇妖,且已经与世初结契,因此对世初的畏惧更少几分,直接拉住世初的手腕往外跑。
“你......”
江世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被她拽得一个踉跄。
更要命的是,那股浓郁的狐狸味混合着汗味直冲天灵盖!
这府里的高人也太不讲究了!捉妖就干脆点捉,设下这重重困阵,把人困得连个澡都洗不成,这是什么路数!
一人一妖从角门跑出院子,被熏得七荤八素的江世初实在顶不住了,随手甩出几张障目符遮住身形,扶着墙角“哇”一声就吐了出来。
狐妖一愣,立刻松开手,神情竟有些受伤。
江世初余光瞥见,心中直翻白眼,当下恨不得立刻翻墙离去。
“池塘被阵法封了,但水脉总与外界相连,你就不能从外面引些活水……”
“非我不愿。”狐妖尴尬道,“院内布置如天罗地网,今日若非道长闯入破坏了阵法平衡,我这身躯一动都动不了。更何况我妖丹受损,连收敛气息都难以做到。”
“妖丹受损?”江世初有些讶异。
这狐狸的道行他心里有数,就算打不过那三人,自保逃遁应当不成问题,怎会狼狈至此?
莫非……有什么把柄在那些人手上?
狐妖叹了口气,语速极快:“情势紧急,今日怕是不能与道长详说原委。我只以全部修为及性命起誓,我绝无害人之心,更未曾害过任何人的性命!”
“但府中那三位法师执意要取我性命炼丹!我斗胆,求道长为我挣一条生路……或者,至少给我一个将真相大白于众的机会!我不愿屈死黄泉,化作怨鬼!”
“若道长应允,我愿将体内妖丹双手奉上,自废修行,仅以原身度过残生,偿还此前罪孽!”
话音未落,狐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等江世初答话,她猛地催动妖力,张口吐出一颗鸽蛋大小、红光流转的妖丹,托在掌心,高高举过头顶,送到江世初面前!
江世初本就被那味道熏得头晕眼花,此刻又陡然面对一颗红彤彤、还带着口水的妖丹,最后一根神经终于崩断了。
他崩溃地后退一步,失声大喊:“别把你吐出来的东西拿给我!”
“我又不是妖怪,要你这玩意儿干嘛啊!”
“道长请细看!”狐妖逼出妖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气息奄奄,“小女子体内妖丹,非寻常之物,乃是魔族朱丹。纵然道长不是妖族,此物亦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更能大大提升修为……”
“只是……这朱丹脆弱至极,若我是被术法所伤致死,它便会瞬间自爆为我保命,所以那些法师才与我周旋至今……”
江世初定睛一看,那朱丹果然晶莹剔透,在黑夜中波光流转,瑰丽无比,绝非凡品。
可再珍稀的东西,对他来说也没什么用处。
“不行。”江世初再度拒绝。
狐妖眼中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心如死灰。
然而,头顶却再次传来那个清冷的声音。
“但你并非害人妖邪,此事根源也不在你。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可以救你。”
“嗯?”狐妖茫然抬眸,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
眼见远处火光大盛,喊杀声越来越近,江世初担心龙七的处境,不再与她纠缠。
他一把推开狐妖递过来的手,斩钉截铁道:“总之,帮你可以,但我是绝不会要别人吐出来的东西的!”
狐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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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探魏府荷园遇狐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