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后,孽龙之事暂且告一段落。
雷骁与耿屠户的十日之期,却已到了第九日。
晨间,慕晞刚从宫内请安回来,便听人通报京兆府尹又找了过来。
“这位府尹大人,恐怕是把咱们王府当成他的衙门了。”长史刘钰放下手中的卷宗,无奈看向慕晞,“不知道他又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慕晞轻笑一声,命人备茶。
话音才落,不等引路官带路,府尹宋大人已经脚步如飞的闯进了书房。
见到慕晞,宋大人重重松了口气,才想起来要整整衣冠,恭敬行礼道:“见过殿下。”
慕晞对此人的冒失早已见怪不怪,只抬了抬手:“宋大人不必多礼,坐。”
“孽龙一事,殿下救下官和京郊数百百姓于水火之中,下官本该早来感谢。”宋府尹一落座,便急着开口,“只是后续涉及不少村民回迁,还有案情整理和向上禀报等事,因此竟一时拖延了,还望殿下不要介怀。”
慕晞觉得有些好笑。
上次他不过带人上山走了一遭,那孽龙,分明是江世初那小道士提前设好了圈套,只等他们这些人一露面,就大展身手拿下的。
只是不知那道士凭白给自己卖个人情面子是何用意。
或许……会同今日宋府尹的再度登门有关?
想到这,慕晞眸色微暗,微笑道:“宋大人言重了。本王既向父皇请命,诛邪便是分内之事,宋大人何必多谢?”
“说起来,本王倒要谢过大人。于公,大人不辞辛劳,安抚百姓,是大雍之福。于私,若非大人当初力荐,本王又怎有机会得见那般世外高人?”
慕晞一番话说得京兆府尹面红耳赤,神色惭愧至极,将头深深低下,似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旁的刘钰见状,与慕晞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明了。殿下这是看出对方来意不纯,干脆把客气话全说了,堵得他不得不说实话。
心领神会后,刘钰推波助澜道:“好了,宋大人,殿下的性格想必你也已经清楚。既然殿下愿意以诚相待,你是否,愿意说明此番前来的真实意图?”
宋府尹闻言,缓缓抬头,无奈一笑后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殿下……臣此次前来,确实并非只为了感谢,而是另有所求。”
慕晞没有接话,反倒是刘钰接道:“府尹大人,有何难事您尽管说来。若于百姓有益、不违礼法、力所能及,殿下自然不会不应,反倒是您每次都这么一惊一乍的,太令人心惊了。”
府尹看看刘钰,又看看神色平静的慕晞,终于不再兜圈子,脊背也挺直了些:“说来惭愧,此事本在京兆府管辖之内,但所涉之人……背景特殊,下官才斗胆,想再借殿下之力。”
“不知殿下,与刑部尚书之子雷骁雷公子可熟悉?”
慕晞眼帘微垂:“六部之事,上有父皇,中有太子。本王与各部尚书尚无深交,更遑论其子弟。”
“是臣唐突了。”宋府尹拱了拱手,将那日雷骁当街纵马、险些闹出人命的事原原本本道来。
说完雷骁如何颠倒黑白,威逼屠户与衙役,他长叹一声:“说句不怕殿下笑话的话,臣虽知错不在那屠户,可刑部尚书……臣,实在得罪不起。”
“本以为雷公子只是一时气话,毕竟雷府骏马无数,谁知今日一早,竟有人上状,状告耿屠户失手打死了那小乞丐,而刘衙役为他包庇!”
“臣一算日子,今日正是十日之期的第九天!臣连忙传唤二人,才知那寄住在耿屠户家的小乞丐,昨日竟无故失踪了!”
“这时间如此凑巧,臣恐怕……此事若处置不当,便是无辜坑害三条人命啊!”
宋府尹越说越激动,脸色已有些发白。
慕晞的神色也沉了下来。
刑部尚书雷家的作为,他一向有所耳闻。
只是这京中三步一个权贵,五步一家王侯,哪家没有些荒唐事?
这些势力背后盘根错节,而他和母妃虽有皇帝宠爱,对这些人也只能以礼相待。
因此,一开始宋府尹提到刑部尚书时,他原本是打定主意不想蹚这一趟浑水的。
但,听到宋府尹提到“三条人命”,他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只是他掩饰的极好,甚至连刘钰也没有看出来分毫。
“府尹大人,”刘钰见慕晞垂眸不语,便开口敲打,“雷公子当街纵马,目击者甚众。按我大雍律法,他本人都免不了责罚。如今局面怎会反转至此?”
“你不想着如何洗脱自己失察之罪,反倒先来为那二人求情。看来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刑部尚书,是也不是?”
京兆府尹被问得脸色一时由白转红,呐呐无言。
片刻后,他苦笑道:“大人的意思我明白。如果能一力保下三人性命,我这小小的乌纱帽有何足惜?但这位雷公子,说好听些是杀伐果断,若按市井说法,那便是个‘活阎罗’!”
“偏偏刑部雷大人也是个暴脾气。正妻早亡,他对雷公子素来管教甚严,此事若他不知道还好,若知道了必定又要大肆发作……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总不会打死是不是?所以在那之后,雷公子定会想出更狠厉的法子,不会放过任何人!”
“雷尚书正妻早亡,本王倒是知道。可他既管教甚严,雷骁又如何长成这般顽劣性子?”慕晞忽然开口。
“这……”府尹无奈扶额,尴尬的看了眼慕晞,又看向刘钰,“这雷府内,也并非雷骁一位公子……传闻雷家二公子行事颇为低调,与一众王侯公子们往来也不多,但……”
“他能进宫。”慕晞神情严肃,眸色沉沉,“他母亲赵氏虽为雷府侧室,但与宫内赵妃是同族姐妹,雷二公子偶尔也会陪母入宫。”
“正是。”府尹连连点头,“而且,据臣所知,那位雷二公子……与太子殿下私交甚好。”
三人一时沉默。
要惩治雷骁、将事情闹大,便很有可能牵扯到雷二公子的利益,即使这样一来更有助于他未来得以继承雷家,但他想要的绝不可能是个失了权势、败了名声的雷家。
难道,那三人当真就一点活路也没有了?
慕晞压下心中情绪,冷静的将方才宋府尹所说从头到尾回想一遍,忽然想到某个重要关节:“宋大人,你再仔细说说,那日雷骁的马是如何失控的?耿屠户又是如何救下小乞丐的?”
府尹连连点头,又细细描述起来,他正说到那马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天雷击中、僵直倒地时,慕晞抬手止住:“等等!你是说,那天在街上,凭空就来了一道雷?”
“对……此事确实蹊愈,或许是那屠户命不该绝?”
“不对。”慕晞摇头,“以雷骁的性子,岂会不对这道怪雷刨根问底?刘衙役和耿屠户,又是如何搪塞过去的?”
“刘衙役说,他告诉雷骁,两人身上带着从庙里求来的姻缘符,因此,或许是月老发力,才为那耿屠户挡了这一劫。”
“姻缘符?”慕晞冷笑一声,“真是一派胡言。那雷骁相信了?”
“大概……”宋府尹颇显犹豫。
“自然没有。”刘钰打断京兆府尹话头,“恐怕他是觉得事有古怪,但又不好当场发作,于是便想了这么个十日之期的法子。”
慕晞点头,同意了刘钰的想法:“不过,这也无妨,倒是给了我们一个破局的关口。”
见两人一起看来,慕晞继续道:“那日真正得罪雷骁的,并非耿屠户,实际上,应该是给耿屠户符咒的那个人才对。”
“雷骁想必也是想到了这点。恐怕他看出了耿屠户与刘衙役两人皆是重义重情之辈,因此才提前掳走了小乞丐,准备将耿屠户坑害入狱后,用他和小乞丐的名,威逼刘衙役,说出真正给出符咒那人的姓名,然后,将所有得罪他的人,一网打尽。”
“真是好恶毒的计谋。”刘钰皱眉,“如此说来,宋大人,你务必要赶在雷骁下一步行动之前,向刘衙役问出那符咒的真实来源。”
“我们越早找到那给出符咒之人,此事便越有转机!”
…………
傍晚时分,城隍庙。
江世初一早就算到今日会有贵客登门,特意将小庙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连自己晚上睡的草席都卷了起来,在冰凉的地面上整整齐齐摆了数个蒲团。
不多时,一行人出现在庙门口。
为首的正是慕晞,身后跟着刘钰,再往后是满脸局促的京兆府尹,以及神色焦急的刘衙役和耿屠户。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可当两人真正四目相对时,慕晞还是微微一顿。
那日在山中,对方半幅面巾遮掩,只露出一双锐利凤眼和清瘦的下颌,气质中总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妖异。
如今得见全貌,那股妖异感竟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张清俊出尘的脸,眉眼间带着几分尚未褪尽的少年气,可眼底的沉静,却又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
“贵客登门,恕未远迎。”江世初不卑不亢,仅是抬手作了个揖,“小道江世初,见过燕亲王殿下。”
“道长免礼。”慕晞抬手示意,“我今日并非以亲王身份而来,道长只将我当作寻常的缘主便好。”
江世初点点头,给众人让开门口,又道:“那么,这位……公子请?”
“慕晞。”慕晞点头道,“观道长样貌,我大约略长道长几岁,道长可直呼我名,或我恬得道长一声‘大哥’。”
刘钰在后面皱眉,殿下这是何意?对方不过一介方外之人,怎能如此自降身份!
谁知那小道士竟是半点不客气,当真喊了一声:“慕大哥。”
众人进屋,各自在蒲团上坐下。
慕晞开门见山:“今日叨扰道长,实是有要事相问。”
说着,他看向刘衙役与耿屠户:“不知道长,对这二位可还有印象?”
江世初盯了两人片刻,忽然笑道:“自然记得。两位的大难,应该已经到眼前了吧?”
他这话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刘衙役和耿屠户的脸瞬间胀红,若不是慕晞在此,恐怕已经要跳起来骂人了。
耿屠户是个直肠子,终是没忍住,瓮声瓮气地说道:“小道长!我们兄弟的命都快没了,你就别再消遣我们了!我们照你说的,把燕亲王殿下都请来了,你到底有什么法子,就直说吧!”
一旁的京兆府尹听出不对劲,惊道:“等等!你们……早就与这位道长相识?”
刘钰轻哼一声,接过了话头。
“何止是相识?府尹大人,你难道还没想明白吗?”
“若非有人刻意安排,这位小道长,怎会恰好在你进山被困时现身?又怎会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务必来求殿下出面,去降伏那所谓的‘孽龙’?”
“这……”京兆府尹面色也尴尬起来,赶忙向慕晞解释,“殿下,臣实在不知……”
慕晞却抬手止住他话头,脸上不见怒色,反而笑吟吟地看向江世初:“为了救人出此下策,江道长也算得上是有勇有谋。”
“不过,本王虽在山中欠了道长一个人情,却不打算用这份人情,去跟刑部尚书结梁子。”慕晞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不知这一点,道长可算到了?”
此言有些难为江世初的意思,对方却并不以为意,淡然道:“慕大哥放心,既然是帮忙,自然要你情我愿,岂有仗着人情勉为其难的道理?”
“此事虽要借大哥一臂之力,但既不用你出人,也不必你出力。”
“哦?”慕晞来了兴趣,“愿闻其详。”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江世初却故意卖了个关子,“若殿下方便,还需到府中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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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贵人庙中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