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晞前脚离开京城,江世初后脚就被人从斩恶司的地牢里“请”了出来。
一辆通体乌木、四角悬挂着赤金流苏的华丽马车停在斩恶司门外,与周遭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
斩恶司司正顾天琪,也就是那日夜访燕亲王府时的领头人,带着巡查科郎白司察,以及方技科郎陶冶,共同将江世初送了出来。
唯独不见负责审案的鞫问科郎展峰。
“展大哥呢?司正亲自来交接,他怎么不露面?”白司察压低声音问陶冶。
“他呀,脾气大得很。”陶冶笑道,“原本他和大理寺那位顾大人早就商量可以先把人放出去,只是找人严密看着,看能不能得到些新线索。”
“结果刑部雷大人硬是不依,说什么人放出去立刻就会用妖术逃跑啦,会在京中继续妖言惑众啦之类的。”
“展峰他们一听,觉得也有道理,索性就把人继续关着,等查个水落石出再说。”
“没想到,才过了没两天,太子殿下忽然过问起这件案子的进程。”
“说什么无凭无据,扣押一个有点名声的小道士,影响恶劣。”
“展峰自然据理力争,表示自己是受了刑部的建议,可刑部尚书却翻了脸,说他从没有插手过其他部门的办案。”
陶冶啧啧两声:“最后,太子殿下竟然领着一群人去找陛下……”
“什么?”
白司察一声惊呼,前面的顾天琪立刻转过头,盯了他一眼,又看向陶冶,最后看向蒙着双眼,双手上捆着特殊的禁制枷锁的江世初。
“听说北狄最近出了个妖师,小白,你是不是想跟着燕亲王,到北境军中效力?”
白司察不敢答话,几人又往前走了一段后,他才忍不住又推了推陶冶,低声问道:“这么说,放人是陛下的意思?”
陶冶轻嗤一声,答道:“陛下哪有心思管这等小事?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让太子和斩恶司斟酌处理罢了。”
白司察听得目瞪口呆:“这不是耍着人玩儿吗?雷尚书是太子的人,这明摆着是……”
“没错。”陶冶微微颔首,“展峰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从陛下那边回来就去找了提督大人,表示不愿意顺着太子的心意放人。”
“提督大人怎么可能为了一个陛下都点头的案子去得罪太子,”白司察了然,“展大哥这回是结结实实碰了个钉子。”
“所以——”陶冶摊手,“只有让我这个好脾气的,替他来撑撑场面咯。”
说着,陶冶的余光瞥向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江世初,嘴角的笑意多了几分深意。
虽然有枷锁禁制和蒙眼的情况下,江世初几乎不可能听到两人的对话,但他还是向着江世初,意味深长道:“小道士,别觉得出了我们这个门,就真的无罪一身轻了。”
“有时候,这外面的牢笼,可比里面的要大得多,也结实得多。”
江世初的步伐没有任何改变,像是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但他的心中却已有了决断。
就算这段时间一直让斩恶司关照他的人是太子,而非慕晞,他也决意要赶赴北境,协助慕晞解决北境之危。
…………
“江道长,受苦了。”
一道尾调微扬的声音响起。
江世初眯着眼睛适应光线,见一个冠服华美,气度不凡的男人正朝他微笑示意。
他略有些迟疑的托手行礼:“承蒙贵人关照了,不知贵人是……”
“本宫是太子慕晔。”男人脸上的笑意恰到好处,“之前与道长交好的燕亲王,正是本宫三弟。”
“见过太子殿下。”江世初忙又深深一躬,态度客气之极。
寒暄间,江世初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太子殿下,果然与慕晞在神态上有三分相似。
只不过,慕晞的容貌整体更加俊朗舒展,轮廓清晰、眉眼深邃,透着一股青年的意气。
而慕晔则是面容柔和,恰到好处的削弱了那双丹凤眼的凌厉,像是个永远带着几分笑意、却让人捉摸不透。
一旁随从还在同顾天琪核对交接手续,慕晔已经带着江世初登上马车。
车内甜香弥漫,暖烘烘得让人身体都微微沉重了几分。
两人对面而坐,中间还摆了一张小几,放着两三样糕点水果。
“斩恶司牢内艰苦,江道长这几日想必食卧都不安宁。”慕晔亲自将一碟桂花糕往他面前推了推,“本宫特地命人备了些小点,道长尝尝,垫一垫肚子。”
那桂花糕做得小巧玲珑,香气扑鼻,果然令人垂涎欲滴。
可对面那人心思太过深沉,他之前承对方的情,尚可解释成不明真相,此刻若吃了这块糕,那后面想开口拒绝可就难了。
于是他错开目光,转移话题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果然,见江世初如此不识抬举,慕晔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车厢内有片刻的沉默,连那甜香似乎都凝固了。
“我那三弟近些时日已被父皇派到封地去了。”慕晔重新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临走之前,他特意嘱咐我,让我务必善待道长。”
“只是他这一走,道长再住在燕亲王府多有不便,本宫已为你备下了新的住处。”
江世初点头:“劳殿下费心了。”
“道长客气,三弟的朋友自然也是本宫的朋友。”慕晔又笑了起来,仿佛刚才的冷场从未发生过,“为朋友谋间院落这样的小事,还当不上道长一声谢。”
“若是道长现在不饿,晚上本宫也为道长布下了接风宴,一则正式同道长结识,二则也是给道长压惊。”
江世初只能含混的笑笑。
“道长样貌如此年轻,恐怕还未弱冠吧?”慕晔又道,“不知是和机缘进入的道门,又怎么会孤身一人来到京城?”
终于问到正题了。
江世初反而松了口气,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脱口而出。
“我还未记事时便被师父捡到,跟随师父在山川之间学习修炼了数年,此番来京,是奉了师命来找一样东西。”
“哦?”慕晔来了兴趣,“道长的师父为何不同道长一起前来?不知是什么东西,竟需要道长亲自来京城寻找?”
“家师在遇到我之前,一直是孤身修行,所以于我也是教完本领、布下任务,就让我一人外出闯荡了。”江世初道,“至于那样东西,也不是什么宝物,更像是一个……概念。”
“概念?”慕晔啧啧称奇,“这个说法倒是新奇,江道长果然与众不同,这样的师门任务,本宫也是闻所未闻。”
江世初只能随和的笑笑。
没想到慕晔竟不打算放过,继续追问:“不知是哪一类的概念?或许与神异鬼怪有关?道长不妨说来听听,本宫在京中还算有些门路,兴许能帮上忙。”
这人真是……刨根问底。
江世初背后微微渗出些细汗,脑中飞速闪过两个念头。
一是直接用个术法让这喋喋不休的太子睡过去。
二就是再编个瞎话糊弄他。
第一个念头很快被否决。以慕晔的心思,醒来后必然察觉不对,到时候自己只会更被动。
那就只剩骗他了。
反正他也没想跟慕晔有什么长久交情,就算以后被戳穿了,自己早就带着龙七远在北境,他又能奈我何?
想通了此节,江世初先是面露为难,一副“此事事关师门机密,本不该外传”的模样。
随后话锋一转,像是下定决心,郑重道:“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此事告知殿下也无妨。还望殿下能为我保密。”
见他如此郑重,慕晔也坐直了身子。
江世初沉默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半晌,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气运。”
“气运?”
慕晔挑眉,脸上温和的笑意霎时收敛了几分,车厢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便是寻常人,也知这两个字的分量。
更何况是生于皇家,日夜为此二字争斗不休的他。
这小道士,竟敢当着他的面,说自己来京城是为了“气运”?
江世初却仿佛没察觉到他气场的变化,自顾自地解释起来:“家师说我尘缘未定,命数漂泊,让我下山来寻自己的‘道’,也就是我自己的气运归处。”
“我本以为,斩妖除魔,行善积德,便是我的道。可见得越多,越是迷茫。妖有妖的苦,人有人的贪,修行者亦有自己的劫……我发现,这世上好像谁都不自由。”
“后来我便想,来这天下最繁华,也最复杂的地方看一看。我想知道,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是不是就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这番话,天真中又透着一股直指人心的锐利。
慕晔怔了一下,随即竟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不似作伪,倒像是真的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车厢内凝滞的气氛为之一松。
“那道长……现在可有答案了?”
“有了。”江世初点头,一脸认真,“我发现,就算是最有权势的人,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而且,在京城做好事,光有一片好心是不够的,一不小心,是真的会掉脑袋的。”
听到“掉脑袋”这三个字,慕晔脸上的笑意更深。
他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语气里满是包容与安抚:“道长多虑了。魏尚书一案已经查明与你无关,我大雍法度严明,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谈话间,马车缓缓停下。
“到了。”慕晔率先下车,“此处虽然地处京郊,但入城也近,只是胜在清幽,很适合道长静心修行。”
江世初跟着下车,入眼是一座极为雅致的别院,白墙黛瓦,翠竹掩映,确实是个清幽的好去处。
就在江世初打量四周时,身后传来慕晔不轻不重的声音。
“道长宅心仁厚,却也有些天真了。”
“这世上虽然没有真正的自由,但只要将有些东西攥在手里,便比别人,多出几分转圜空间。”
“也就,权当自由了。”
江世初回过头,正对上慕晔那双含笑的丹凤眼,那笑意深不见底,如同寒潭。
他没有回话,只是目光越过慕晔的肩膀,看到了别院外围的林子里,有几道人影一闪而过。
那是太子府的护卫。
这哪里是清幽别院,分明是一座华美的牢笼。
江世初收回目光,对着慕晔微微一笑,心里却已经有了决断。
今夜,他就走。
…………
夜幕降临,江世初盘膝坐在华美的卧房内,看似在吐纳调息,然而,他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对这座“牢笼”的感知中。
他已经清晰地探查到,别院内外,明哨暗哨不下三十人,将这里围得如铁桶一般。更远处,似乎还有更为强大的气息若隐若现。
太子慕晔,显然是铁了心要将他困在这里。
江世初缓缓睁开眼,深吸一口气,指尖开始凝聚微光。
窗外月色正好,正是行动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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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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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出牢狱初逢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