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十日过去。
案件在京兆府的力保和刑部的力压下来回摇摆,朝堂内外都在盯着这桩案子的走向。
斩恶司提督苏景元一早看出此案难办,于是早早退居二线,只让下属鞫问科郎展峰,协同大理寺卿顾衍青一同查办。
两人这些天提审了江世初两次,结果除了挖出些礼部尚书魏永诚的花边秘辛,对案情本身毫无进展。
这案子究竟是意外,还是谋杀,依旧一团迷雾。
毕竟,作为后院唯一的活口,江世初自己都说不清。
虽然隐瞒了自己与狐妖在酒楼相识的细节,但从被尚书府管家求助,到发现魏尚书、小世子和两位夫人之间的猫腻,再到后院斗法等等细节,桩桩件件都是据实陈述,也找得到证人一一对应。
所以,他嫌疑虽大,却偏偏没有作案动机,更无半分获利可能。
可怜了大理寺卿顾衍青,办了这么多年案子,头回被逼着听这些神神鬼鬼的天方夜谭。
更让他憋气的是,身边的展峰听得一脸理所当然。
于是他只能一边强迫自己接受这些荒谬之言,一边又得从中抽丝剥茧,思考这神鬼布局背后隐藏的朝堂阴谋。
顾衍青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手中的卷宗重重拍在案上。
“昨夜我彻查那魏永诚及第的试卷,果然有些端倪。”
他将所有资料都带到了斩恶司特地给他临时收拾出来的一间理案室中。
“展大人,你看这份名为'张之维'的试卷。”顾衍青摊开几份试卷,一一指过去,“这遣词造句的方式,分明和以前的魏永诚极为相似。”
“巧的是,这个张之维以前作过的书论,却和魏永诚及第的那一篇相似。”
“顾大人的意思是,誊录试卷时,这两人的试卷名字被弄反了?”
“恐怕不是简单的疏忽。”顾衍青道,“我查过这个张之维,他乃是乡里有名的才子,为人端方正直,常以才学为乡邻奔走,代写诉状,甚至辅佐地方官府断案。”
“他要上京赶考,乡亲们竟自发为他凑盘缠,织百家衣,盼他金榜题名,为民请命。”
“就算只看他的试卷……也能感受到他内心那股热忱和抱负……”
顾衍青的声音沉了下去,“可谁能想到,他这一去,便再无音讯。”
展峰眼中闪过一丝凝重:“落榜之后,此人没有返回乡里?那他去了何处?”
顾衍青缓缓摇头:“无人知晓。”
“有传闻说他似乎觉察到了异常,写了状纸要上访到都察院,可都察院的卷宗里,并无与此相关的记录。”
展峰沉默片刻,而后道:“顾大人的意思是,张之维的失踪、魏永诚的及第,都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顾衍青点头。
“可我们已查过,那魏永诚并无党羽根基,及第前不过一介寒士,寂寂无名。”
“我明白。”顾衍青道,“所以我认为,幕后黑手的目标,从始至终只有张之维一人。魏大人……不过是恰好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这话似乎点醒了展峰。
他转头对门外下属吩咐了一句:“去方技科,请陶大人过来一趟。”
不多时,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传来。
一位身着繁复官服,气质儒雅的青年含笑而入。
他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与散漫,一踏入这间沉闷的理案室,竟让整个屋子都亮堂了几分。
三人相对行礼,顾衍青打量这人,头回感觉这繁复平常的官服,也能如此光彩夺目。
“陶冶。”
听到展峰对此人的称呼,顾衍青更是微微吃惊——这位方技科郎原来是来自鼎鼎有名的西北陶家?
“我记得你们方技科有种特殊的罗盘,可以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牵扯远近,不知这东西对死人还有没有用?”
“展兄说的是‘观尘’吧。”陶冶笑道,“怎么,那小道士恁的嘴硬,连大理寺和你们鞫问科的手段都不好使了,要用我们这些‘旁门左道’来做证据?”
“少废话。”展峰瞪了他一眼,“一个已死之人,另一个下落不明,你还能不能测?”
“测是能测。”陶冶点点头,已命人去拿展峰所说之物,“但这结果还有意义吗?”
顾衍青一愣,就听陶冶又道:“一个已死之人,一个下落不明,那不就是两个死人吗?既然你们都查到这份上了,他们俩有没有关系,你们心里还没数?”
“既然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卜算?”
“再说了,就算卜算出证据,人死如灯灭,于案情又有何助益?”
说话间,那名为“观尘”的罗盘已被摆在桌上。
此物形似罗盘,盘面上却缠绕着七横八纵的各色丝线,中心一根指针高高耸立,造型古怪。
“要我说,与其算两个死人,不如算算那个下落不明的张之维,和牢里那个小道士有没有关系。”
陶冶的手指在罗盘边缘轻轻一点,看向顾衍青,笑意更深。
“这案子之所以捅到我们斩恶司,无非是尚书府里又是阵法又是符咒,活下来的又偏偏是个道士。”
“若是能证明,这尚书死亡背后的真相,跟小道士没有关系,就算人还要关着,也轮不到我们斩恶司操心了。”
“换言之,鬼神之案难断,可若此事无关鬼神……对顾大人而言,不就是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命案了吗?”
这家伙是想把斩恶司彻底从整件事中抽出去?
顾衍青脸色微变,却又不好说什么。
展峰似乎并未在意陶冶的言外之意,只道:“就按你说的办。”
罗盘微微震动,上面的丝线飞速跳动。
片刻后,一切归于平静。
盘中丝线泾渭分明,无一交汇。
“哦?”陶冶挑了挑眉,“这么看来,这小道士,当真有几分无辜了。”
“那日院中有禁术气息残留,他也不算无辜。”展峰道,“再算两个人……张之维,和都察院都御史。”
丝线再度飞舞。
这次,几条不同颜色的细线,在盘中几个位置,轻轻搭在了一起。
“唔……这就有意思了。”陶冶抬头看向展峰,“展兄是怎么想到这二人的?”
“说实话,他们这层关系,就算你们去查,恐怕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从线上看,是‘下属、远亲、门生’这几种缘法,但缘分极浅,而且你看,”陶冶指着大片空白的区域,“他们从未见过面,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这么说,张之维告到都察院,确实只是一则传闻。
那究竟是何人如此设计害他,甚至不惜痛下杀手呢?
“终究没有实证。”顾衍青叹了口气,“好在终于找到了一点头绪。接下来,我会全力追查这个张之维失踪案背后的真情。”
“至于那小道士,既然他与张之维无关,又无杀害魏大人的动机,剩下的事,恐怕还得由斩恶司处置。”
“顾大人这话可说早了。”
陶冶忽然开口,笑眯眯地打断了他。
“小道士是没什么动机,可他毕竟是从燕亲王府里被带出来的。”
“万一,此事是有人在背后设局,目标并非魏尚书,而是为了构陷燕亲王呢?”
这话正扎在顾衍青心上,他脸色立时白了几分。
“顾大人想还小道士一个清白,我们斩恶司自当全力配合。但这份清白,必须得完美无瑕才行。”
陶冶收起罗盘,不紧不慢,颇有深意道:“否则,就只能请他在我们这地牢里,安安稳稳地住下去……”
“直到那位贵人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了。”
…………
“哈秋!”江世初狠狠打了个喷嚏,低声道,“什么人在背后偷偷算计我?”
话音未落,身上略沉了沉,原来是一件玄色大氅披在了身上。
“你现在这幅境遇,还用得着人算计吗?”龙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顺手按住了他想扯下大氅的手,“这是我的蛇蜕所化,寻常人看不见。”
“这地方有寻常人吗?”江世初调侃了一句,却还是将手放了下来,“我听你说有要紧事,还非得当面说,才冒险放你进来的。你最好真的有,不然……”
“自然有。”龙七的目光在昏暗的牢房里扫了一圈,与霜鹿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不期而遇,最后才重新落回江世初身上,“而且还不止一件。”
“第一件,和那个龙神有关。”
“我打探到,那燕亲王慕晞向你讨要朱丹之事,就是他在背后安排。而且他还让慕晞答应,务必将那朱丹作为寿礼献给老皇帝。”
“他想害死慕晞?”江世初惊道,“那朱丹可是魔族之物,怎么能给人吃?”
“那燕亲王未必没想到这点。”龙七淡定道,“他既向你开了口,或许已想到了破局之法。”
江世初微微摇头:“未必。”
“白岳麟此人心思深沉,必不可能空口无凭的同凡人定下约定,八成已经在慕晞身上布下了某种术法。”
“无论慕晞是想要毁约还是想瞒天过海,恐怕都会导致更差的结果。”
他轻叹了口气,披着大氅起身,在牢中来回踱步,指尖微微颤动,似乎在不断谋算什么。
片刻后,他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几分,神色犹豫的自言自语道:“这个办法……或许可行?”
见龙七探寻的目光,江世初道:“若是我能想办法潜入皇宫,在慕晞送完朱丹后,再寻个法子将朱丹在老皇帝服用前偷出来……便不会影响这两人的诺言了。”
龙七见他已经想好了对策,便不再多言,继续道:“第二件,和这地牢有关。”
“据我探查,此处地牢有十余丈之深,上宽下窄,自上而下共有九层。”
“除了最下面一层我感知不到,其余几层关押的妖魔,似乎并非按罪孽轻重来划分。”
“在人类眼里,哪个妖怪不是罪孽深重?”一道带着几分嘲讽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又是那只鹿妖。
隔着几间牢房,霜鹿远远地看着江世初:“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分的。”
见江世初投来好奇的目光,他笑道:“你放我出去,我就告诉你。”
江世初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霜鹿也不恼,慢悠悠地抛出另一个条件:“或者,你与我结契,我一样告诉你。”
话音刚落,江世初牢房的陨铁栏杆霎时被一股无形的妖气灼烧得通红!
龙七身上散发出的阴冷气息,带着蛇类特有的腥味,瞬间充斥了整个监牢。
霜鹿却浑不在意,含笑看着龙七:“怎么,你办不到的事,还不许别人开口了?”
“就算他同意,我也不会同意的。”江世初缓缓道,“且不说你杀害师门满门,罪孽满身在先,而且我刚算了一卦,你有点克我。”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霜鹿那虬结的肌肉,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当然了,要不是这些原因,看你这身强力壮的模样,我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
“想必你拉人拉货,比起那些呆马笨驴来,要妥帖上不少呢。”
霜鹿脸颊肌肉狠狠抽动了两下。
眼见龙七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他正想开口讥讽两句,心口却猛地一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这气息……分明是魔气!
霜鹿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骇然地看向江世初,又飞快扫了一眼世初隔壁那个疯疯癫癫的道人,却见两人都毫无反应。
这两人竟然都没察觉,身边藏着个深不可测的魔族?
此人不仅能将自身魔气遮掩得天衣无缝,甚至能绕开禁制,直接用威压侵蚀自己的神魂!
他不敢再托大,强压下心中的惊骇,佯装嘴硬地冷哼两声,便老老实实地将地牢的秘密说了出来。
原来这斩恶司地牢,是按“身、意、魂”三等来划分罪囚。
上三层关押的,是“身负罪孽”,即亲手犯下血案的犯人。
中三层关押的,是“意负罪孽”,即那些诱导、设计、组织他人或妖犯案的幕后黑手,他们牵连更广,用心更为险恶。
而下三层,则是“魂负罪孽”,关押的几乎都是神魂不清、濒临入魔的怪物。
他们大多已经意识混乱,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甚至就算被诛杀后,只要神魂一丝未散,就可能在天地间再次惹出大动乱,于是只能暂押斩恶司。
在进行一定的神魂清洗后,斩恶司会寻一处天封地闭之地,将其用阵法镇压,慢慢消磨,直至魂飞魄散。
“据说,最下面一层只关了一只妖怪。”霜鹿声音有些凝重,“但没人知道它是什么,也没人知道它被关了多久。甚至有传言……这整座斩恶司地牢的阵法,都是靠不断吸取它的力量来维持运转的。”
他的神情渐渐有些颓然:“罢了,说这些又有何用?”
“我们这些妖怪,进了这里,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废去修为,打回原形。至于我们为何作恶的‘因’,又有谁会在乎呢?”
江世初没再听他絮絮叨叨,转向龙七,神情严肃起来:“白岳麟绝不会无的放矢。谋害慕晞背后,一定有天大的利益,或者他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
“你想办法寻一寻那家伙的踪迹,看能不能有些线索。”
“只是千万小心,无论有没有把握,都不要和他硬拼!”
龙七没有立刻应下,反问:“你呢?你的转机何时才到?”
“快了。”江世初神秘一笑,拍了拍胸口,“伤也养得差不多了,放心。”
龙七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点点头,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地牢的阴影之中。
然而,离开地牢后,隐匿在半空的龙七并未走远。
他转身,径直朝着皇城深处,那片灯火通明的东宫飞去。
本章已修,可安心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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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脱嫌疑龙七震鹿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