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朝堂上的暗流涌动相比,斩恶司地牢中的氛围,甚至说得上是颇为平和。
这当然不是狱卒心善,而是离不开地牢中的各种精心布置。
此地乍看与寻常牢狱相似,都是昏暗、阴森中透着压抑和恐惧。
但细看便会发现,这里比寻常牢房要干净不少,空气中也没有那种潮湿发霉的味道。
这也不是因为狱卒有多么勤快,而是归功于包裹着整个牢房的重重禁制。
牢房的栏杆非木非铁,乃是罕见的陨铁混合精铁所铸,天生便能隔绝灵力。
栏杆上雕刻的符文幽光流转,寻常修行者或妖物若是触碰,立时便会感到烧红烙铁般的炙痛。
脚下的石板也非凡品,每隔数步便设有一处阵眼,无数阵法环环相扣,无论从外强攻,还是由内破解,都难如登天。
这样层层叠叠的禁制,寻常修行者或妖物被丢进来,一身修为便被压制得死死的,灵力难以调动分毫。
而对江世初这种天生灵力满溢的人来说,突然被断了与天地灵气的感应,就像被人生生砍去四肢,轻则头晕目眩,重则灵力逆行,经脉寸断。
轻则头晕目眩、无法控制身体,严重的甚至可能体内灵力紊乱,损伤经脉。
白岳麟便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料定江世初绝不敢踏入斩恶司半步。
但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江世初此刻最需要的,恰恰就是这斩恶司的禁制。
原来,自尚书府后院醒来后,江世初便察觉了体内灵力的异常。
他天生体质特殊,一旦身负重伤,意识便可能被躯体本能的求生欲吞噬。
那求生欲之下,是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祂”——一个只知毁灭与吞噬的怪物,会通过吸收周遭一切生机来治愈伤痛,直至危机解除。
当年他助白岳麟化龙,反遭背叛,身受重创,便险些引发过这等情形。
当时他意识只存一线,周遭草木已受他外泄的灵力影响而凋零,所幸师父及时赶到,耗费心力稳住了他的神魂,才没酿成大祸。
之后,师徒二人想了无数办法,试图让他彻底驯服这具躯壳,或是封印那股力量,却都以失败告终。
最终,他们只能采取最笨的法子——不断提高江世初对危机、恐惧与伤痛的耐受力,将他的神魂磨炼得愈发坚韧,不至轻易陷入无意识的状态。
未曾想,在归墟中被送回过去,他心神只稍有松懈,“祂”便短暂挣脱了束缚,一夜之间,将方圆十数里的生机尽数吞噬。
更糟的是,这些生机转化成的磅礴灵力,随着他神魂从归墟中回归,竟然也一并带了回来!
但区区一个孽婴,以及诛魔阵给他造成的伤,还远远不到致命的程度。
甚至连归墟,也只能选择对他的神魂下手,将他在幻象中看到的那些伤口,赋予被送到过去的他的身上,而对现在的他无可奈何。
因此,世初带回来的庞大灵力无可宣泄,只能在经脉中不断激荡。
这份力量惹得他旧伤复发不说,四肢百骸更是时时被狂暴的灵力撕扯,痛彻骨髓,食难下咽,夜不能寐。
他甚至不敢打坐调息,生怕稍一引导,这股力量就会彻底冲垮他的神智。
反倒是进了这斩恶司的大牢,在重重禁制压迫下,体内那股洪流竟被梳理得温顺了不少,疼痛大减。
他总算能喘口气了。
不仅如此,这牢中的狱卒对他颇为照顾,伤药、饮食、被褥,一应俱全,送来得十分及时。
“看来,那位燕亲王的人缘当真不错。”
江世初盘膝坐在干净的草褥上,小心避开禁制的窥探,在识海中与龙七交流,“若非看在他的面子上,我的待遇,怕是不会比隔壁那些‘前辈’好到哪去。”
龙七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那日在燕亲王府,他将朱丹交给慕晞后,龙七便催他立刻远走高飞。
江世初却不肯,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因果,把慕晞牵扯进来,陷他于不义。
龙七又出一计,说要在斩恶司上门时,直接现出原形,卷了他冲出京城。
江世初却还是拒绝——“一条巨蛇在京城现身,你想让整个京城都翻过来?”
最后,他只能告诉龙七,与斩恶司这一场交集斩恶司是“命中注定”,还不许龙七用妖术跟进来。
龙七气极,干脆拂袖而去。
直到此刻,江世初在牢中缓过劲来,才厚着脸皮在识海里重新呼唤他。
“我进京,确实不只为孽龙一事。”江世初放缓了语气,“还为了完成对师父的一个承诺。此事因果太大,我现在也看不分明,所以才……”
“所以才不能告诉我?”龙七打断他,“江世初,你究竟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你自己?”
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江世初一时语塞。
识海中陷入了沉默。
半晌,江世初换了个话题,小心翼翼道:“我在归墟中的异状……对你可有影响?”
“没有。”
“那你的实力……怎会突然精进如此之多,竟能与白岳麟斗得有来有回?”
龙七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从来,只对你手下留情。”
江世初被他噎了一下,见他如此狂妄,忍不住翻旧账:“是吗?不知是谁当初被我一指头点得跪都跪不稳?”
这次,龙七没有反驳,只是轻笑了一声,便再度沉默。
“我知道你是关心我。”见两人关系有所缓和,江世初乘胜追击道,“你放心,此事我推演过了,虽有几分凶险,但终究于性命无碍的。”
见龙七还不接话,江世初又道:“对你化龙的德行,也没有影响。”
“虽然那魏尚书和狐妖是无辜殒命,但他们违反天道在先,被那茅山道人设计也是出于各自私欲;至于归墟打开的两度开启,一次是为了惩治孽婴,另一次……大概也只会算在我身上。”
江世初在识海中,朝对方扯出个笑容:“放心吧,既然你我契约在身,就算我上天入地闹了个天翻地覆,也一定会助你,功德圆满,渡劫飞升。”
没想到,这话还没说完,识海中龙七的身影便剧烈震荡起来!
江世初能够感觉到,对方此刻非常生气!
“好。”龙七像是咬牙切齿说了这么个字。
随后的沉默中,江世初感觉到龙七还有什么话想说,却怎么都等不到对方开口。
终于,在江世初准备再次开口说点什么时,龙七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令他陌生的狠戾:“我不会那么轻易化龙的,江世初。”
“若要我化龙,除非,你先得道成仙不可。”
“否则,有你我契约在身,无论上天入地,我都找得到你!”
话音未落,识海掀起大潮,竟将江世初强行推了出来!
他闷哼一声,头晕目眩地靠在墙上,胸口一阵发闷。
忽然,江世初福至心灵,右手不受控制地伸出,指尖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飞速划动,竟是当场为龙七起了一卦。
卦象成形的瞬间,他瞳孔骤缩。
大凶!
卦象所示,此人非龙非蛟,而是一头潜藏于深渊的恶兽,心思深沉如海,早已将他所有的计划洞悉无疑。
他愣了片刻,猛地一挥手,将地上的卦象抹得一干二净。
“胡说八道。”江世初低声嘟囔着,“定是这牢里的禁制乱了天机,我竟没察觉。”
嘴上虽这么说,可方才那一瞬间的心悸,却如阴云般挥之不去。
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攥紧微微发颤的指尖。
…………
正此时,江世初忽听到耳边响起个低沉微哑的声音:
“喂,新来的。”
他瞬间抬头,眼眸微眯,全神戒备。
只见四五间“妖”字号牢房里的囚犯,无论化人、半妖,还是维持着本体的,都直勾勾地盯着他。
却无一人开口。
想来,刚才那一声,应该是某个妖怪的心念传音。
“你果然能听见。”
不远处,一个半身**、筋肉虬结的俊美男子开了口,那人黑发披散,头顶一对鹿角若隐若现。
他朝江世初做出口型,唇角微勾,带着几分玩味,“你既能在禁制下动用灵力,想来破开这牢笼也并非难事。为何不逃?”
看来,刚刚自己在牢中卜算的场景,被这众妖全都看在了眼里。
他正要开口,隔壁同为“人”字号的牢房中,一道颇有些沧桑的声音幽幽传来。
此人却未用心念传音,而是开口讲的话,声音不大,但中气颇足,在寂静的牢中阵阵回响。
“逃?你瞧他那日子,吃好喝好,比老子在外面过得都舒坦,他会想逃?”
江世初没理会那人的嘲讽,而是看着那群妖怪,笑着打了个响指。
一声轻响,一股清凉之气如水波般荡漾开来,瞬间拂过周遭几间牢房。
众妖只觉压在心口仿佛千斤巨石的禁制之力,竟莫名轻快了些许,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虽说妖力依旧被死死锁住,但至少不必再像先前那般,为了节省力气,连开口说话都觉得奢侈。
“我若要逃,别说这种地方,就算是幽冥地府,也关不住我。”江世初笑道,“各位若想打听我的底细,好歹也该先自报家门才是。”
他环视一周,又道:“不知各位都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或许是太久没能痛快说话,他话音一落,牢中顿时响起一片七嘴八舌的嘈杂之声,说出来的却大多字不成句,或含混不清。
“都住口!”还是那鹿妖一声怒喝止住了混乱,“恁的闹腾,你们生怕引不来斩恶司那些凶神关注是不是?”
狱中一时噤声。
江世初饶有兴趣的打量那鹿妖。
都被关进人类的大狱了,这些妖怪竟然还默契的选了个首领出来?
莫非,这鹿妖有什么能瞒过斩恶司禁制的本事?
“狐四,黄狸,大山,你们三个来说。”
被鹿妖点到的三个妖怪彼此对视一眼,一个身段窈窕的狐妖率先开了口。
他半是狐形,半是人形,舔了舔尖利的爪子,姿态怪异地蹲在地上,声音里满是委屈:“我不过是学着画本子说的那样,找了几个书生与他们一度**……哪成想他们都是没良心的,得了我的好处,却不想把精气乖乖贡献给我……”
他幽怨地叹了口气:“我没办法,只好吃了他们的心肝,聊作补偿嘛。”
“你明明一开始就奔着杀人越货去的吧!”狐妖旁边的黄鼠狼精声音尖细,在牢中左窜右跳,一双黑溜溜眼珠却始终盯着江世初,“我才冤枉!”
“凭什么那关外四大家能开堂口、收香火,受万人供奉,我不过是想找户好人家庇护修行,借他家祖宗一点阴德用用,就要被喊打喊杀?”
“小道士,新来的,我知道你们这些宗门里面,有不少依仗我们妖怪法术逞凶的,你倒是说一说,我这分明是想找个人家好好修行,难道还有错了不成?”
江世初笑笑,并不答话,目光扫过众妖,见没人接黄狸的话,问道:“这大山又是哪位?”
牢狱深处响起一阵石块摩擦之声。
“似……是我……”
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语速极慢,含混不清。
“窝……森么也没干……”
“自是……不让他们……诈山……吓,吓了一下……”
“大山是晋中煤山上诞生的妖怪。”鹿妖在一旁解释道,“因现行驱赶采煤人,便被当地上报官府,抓了进来。”
“晋中……”江世初若有所思,“这么说,这牢中关押的妖怪,不都是来自京城的?”
“京城有真龙护佑,龙神镇守,我们岂敢随意作乱?”鹿妖不屑道,“就连我们,也是因为没甚背景门路,又没有宗门庇护,这才被斩恶司这群恶鬼捉来充数的。”
“就是就是!”
“我们修炼百年,何其不易,就因为犯了这么一点小错,就要被关在这里一辈子吗?”
“要是能有门派收留我,我至于自己去找弟子吗?”
牢中再次喧闹起来,江世初身边那位“前辈”也再度开口。
“一点小错?”
他声音一出,瞬间浇熄了所有喧闹。
众妖只觉得喉头一紧,方才被江世初驱散了几分的禁制压迫感,竟又回来了。
“狐四,被你挖心掏肝的书生,可有一个是凡夫俗子?”那人冷冷道,“人家累世修行,心怀大志,眼看就要功德圆满,你却用狐媚之术引诱他破戒,断其道途,窃其福德为你避劫,最后还为了修习妖邪功法将人吃干抹净,难道不该杀?!”
“黄狸,”他又转向那黄鼠狼精,“你明知那家世代都有先人阴魂庇佑,却假托神明之名,强占人家祖祠,吞其祖宗魂魄,夺其家族气运,反过来还要人家子子孙孙奉你为神,你这和强盗何异!”
“至于你——”
江世初本以为他要揭穿那山精的真面目,谁知那人话锋一转,竟直指那只鹿妖。
“霜鹿,你明明出身正道,却与魔族勾结,一夜之间,将你同门三百余口屠戮殆尽!血洗山门不说,更引魔气下山,害得山下村落百余无辜村民惨遭屠戮……”
“我实在想不通,斩恶司为何没将你当场镇杀,竟还留你一条性命,关在这地牢之中!”
“杀我?哈哈,哈哈哈!”鹿妖双眸精光涌动,“你算什么东西!也来评判我的善恶!”
“若你是个好人,怎么会也被关入这地牢之中?”
“喂,小道士!”霜鹿转向江世初,“热闹你也该看够了吧!既然我们已经如你所愿说明了情况,你准备怎么带我们出去?”
“哦?”江世初故作惊诧,“我不过闲来无事,想听听各位的故事而已,什么时候说过要带各位出去了?”
“你!”霜鹿勃然大怒,竟一把抓住陨铁栏杆!
“滋啦——”
栏杆瞬间被妖力灼烧得通红,整个牢房的禁制符文随之光芒大盛,压得众妖几乎喘不过气!
隔壁的前辈发出畅快的笑声,江世初却依旧好整以暇地看着那暴怒的鹿妖,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再说了,我身上这案子,八成过几天就要被拉去砍头了。左右都是个死,何必在临死前节外生枝,白费力气呢?”
方才还说自己连下地府都不怕,此刻又提什么砍头,傻子也知道江世初只是在消遣这群妖怪。
“这位前辈,你也别光顾着笑啊。”江世初转头看向隔壁,“你对他们的底细一清二楚,听起来倒像是位除魔卫道的正派高人。怎么也落到了这步田地?”
“你说我是正派人士?”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
蓬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可他看向江世初时,那眼神里翻涌的,却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
“我可是和那头鹿妖一样,”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也把我师门上下,屠了个干干净净啊。”
牢房中瞬间一片寂静。
江世初看不懂那人眼中的恨意,正想再问,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和铁链碰撞声由远及近传来。
众妖以为是方才霜鹿的动静引来了狱卒,纷纷缩回牢房深处,噤若寒蝉。
狱卒却径直走到江世初牢门口:“斩恶司鞫问科郎展大人,以及大理寺卿顾大人,提审人犯江世初!”
本章已修,可安心食用~
过渡了两章……本章爆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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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斩恶司中论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