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齐看向世初,等待他的下文。
“这府中之事,我从许管家和大夫人口中,已听说了大概。”江世初慢条斯理地开口,“但这两位,一个身处外院,不知内情;一个身处局中,言语难免有失偏颇。”
“因此,在判定此事是否为妖邪作祟之前,我还想听一听几个更重要人的意见。”
“其一,是如今座上的魏大人。身为小世子的父亲,又是这一府之主,想必他已经将事情调查的足够清楚,才认定是妖邪所为?”
“其二,是府中的二夫人。身为小世子的生母,又与大夫人多日相处,对于如今发生在小世子身上桩桩件件诡异之事,我想她不会没有半点知觉。”
“其三,是这一切的‘开端’,所有漩涡的‘中心’,那位尚书府的小世子。”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简直是胡闹!”天一道人直接起身,袍袖一甩,居高临下地呵斥道,“我们看你有几分本事才容你入府,你倒好,反客为主,审起案子来了?你当自己是京兆府尹吗?”
“小道倒确实与京兆府有几分薄面。”
江世初抬眼,毫不避让地对上他的视线,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就怕魏大人……不想让这等家丑外扬,闹得满城风雨吧?”
主位上的魏大人身形一僵,那艰涩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不……不想。”
始终沉默的僧人念了声佛号,接道:“小道长想明辨是非,我等无权阻拦。只是,我等皆是外男,惊动府上女眷多有不便。至于那小世子,尚在襁褓,口不能言,小道长又能问出什么?”
“几位大师傅不便,我却没什么不便的。”江世初笑道,“我年纪小,给尚书大人当个义子都绰绰有余,又是方外之人,百无禁忌。至于那小世子……”
他话锋一转:“既然我说了要问,自然有我的法子。别说只是不能言语的孩童,就算是眼前这具活死人、肉傀儡,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说话,一五一十,清清楚楚!”
这话一出,三位术士脸色齐齐一变。
那僧人眼见堵不住江世初,目光便转向他身旁一直没出声的龙七:“即便小道长不受限制,你这位‘朋友’,恐怕也多有不便吧?”
龙七根本不接僧人的话茬,声音冷冷:“若魏大人介意,我可以在外等候。”
厅内气氛再次凝滞。
江世初目光幽幽,不带任何情绪地扫过魏大人,又在那三个术士脸上一一掠过。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们心虚什么,我一清二楚。
最终,还是那灰衣道人先退了一步,沉声道:“罢了,便依小道长所言。只是,为免意外,我等三人必须在场旁听。”
“当然。”江世初笑意更深,“人多热闹,我没意见。府中下人若有胆大的,想来瞧瞧也无妨,权当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手段。”
众人:“……”
这小子是来捉妖的,还是来看戏的?
…………
审问开始,江世初却没按顺序来,反而先提出要见那位小世子。
一行人穿过回廊,来到西苑一间客房。三名术士分坐三方,神色各异地盯着江世初,像是在提防他耍什么花样。
“请各位贵人稍等,我这就去请小世子过来。”小厮垂首退下。
片刻后,一个怀抱着婴孩的嬷嬷请示后入内,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侍女。
那嬷嬷看上去不过三十岁,本该正是年轻力壮的年纪,却眼底微微青黑,脚步也略显虚浮。
“辛苦嬷嬷了。”江世初道,“还请将小世子放在榻上,我才方便观瞧。”
“是。”嬷嬷动作小心的将小世子放下,众人的视线立刻聚了过去。
只见襁褓中的婴孩小脸蜡黄、呼吸微弱,怪不得一直安静的过分。
这并非活着的婴儿该有的样子,倒像是一尊精心制作的人偶。
江世初看出,这孩子身上仅存的那一丝生机,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还是被人用外力强行吊着的。
“小世子是何时出生的?”江世初看向嬷嬷,后者大概之前已经接到府内通知,因此直接报上了生辰八字。
江世初心中一算,指尖轻轻拨开婴孩紧握的小手,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
那双本该清澈的眸子一片浑浊,毫无神采。
见此情形,饶是早有预料,他心中仍是泛起一丝不忍。
龙七虽未跟来,却通过契约感受到了江世初的情绪波动,在识海中问道:“如何?”
“天怒人怨,无命无运之人。”江世初的声音在龙七脑中响起,带着一丝寒意,“魏永诚命中无子,这孩子,本不该降生于世。”
“换命之术。”龙七瞬间了然,“看来,这府中‘意外’殒命的两人,都是为他强行续命所致。”
“何止。”江世初应了声。
一个为了子嗣不惜牺牲发妻、又以旁人性命为代价强行续养婴孩的阴险计谋,在他脑中渐渐清晰。
“你再看那抱孩子的嬷嬷,再过几日,就是第三个了。这孩子就是个无底洞,填进去多少条命都不够。”
但他没有急着下定论,挥了挥手,示意嬷嬷将孩子抱下去好生安歇。
随即,一行人转往二夫人的住处。
这位二夫人,是整件事中最无辜的存在,也是江世初最担心的一环。
好在与众人见面时,她除了神情倦怠、面容憔悴外,并无神魂受损的迹象。
江世初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这几个术士还没丧心病狂到他想的最坏地步。
“夫人不必紧张。”江世初的态度与之前判若两人,不仅起身行了个抱拳礼,声音也刻意放缓了许多。
这二夫人刚进屋时,见一众外男,不禁唬了一跳,又是羞赧不堪,只垂着头不敢说话。
此刻听见江世初温和的声音,才敢怯生生地抬眼。见说话之人年轻俊美,彬彬有礼,她渐渐放下心防,屈膝回了一礼。
谈话间,江世初绝口不提妖邪之事,只问她入府多久,平日里做些什么消遣,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些与那位“大夫人”相处的旧事。
二夫人起初还存有戒心,但见他问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神情又真挚,便一五一十地答了。
她出身小户,能嫁入尚书府已是天大的福分,对魏永诚是敬畏多于爱慕,对大夫人也只有恭顺。
“……大夫人她,其实待我很好。只是……只是老爷不许我多与她来往。”说到此处,她神色有些黯然。
“夫人请放宽心。”问完话,江世初又道,“府中之事,很快便会了结。我看夫人面相,乃是大富大贵之相,福运绵长,未来必是诰命加身,安享尊荣。”
这并非胡言乱语。
江世初早已看出,魏永诚之所以找上这位女子,正是看中了她天生尊贵的命格,想借她的福运来催生一个本不该存在的子嗣。
这个年轻时面容俊俏的男人,对这位二夫人,根本没有动过分毫真情。
一切,都是为了得到他想要的,所布下的局。
走出西苑,天色已然阴沉下来。
方才还只是薄云蔽日,此刻却已是乌云压顶,沉甸甸地仿佛要塌下来一般。
风也大了,卷起地上的落叶,在廊下回旋,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府内层层叠叠的法阵气息,在这样压抑的天气下,显得愈发沉重,令人胸口发闷。
江世初脸上的温和尽数褪去,只余一片冰冷的漠然。
这盘棋,他已经看清了棋手,也看清了所有的棋子。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三位各怀心思的术士,笑道:“该问的都问完了。现在,该去见见这府里的主人了。”
…………
众人来到魏尚书的书房。
外头的天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屋内的气氛比外头的天气还要压抑。
龙七已经等在书房中,他和魏尚书单独相处了这半天,彼此也并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有一个侍女一直在殷勤侍奉。
此刻见众人走回,龙七也未起身,只看向江世初:“问明白了?”
“魏大人,这屋里头,除了我跟我这位道友,恐怕再没有外人了吧?”
天一道人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江世初的视线在那三个术士脸上一一扫过,“诸位,早在为小世子行那换命之术时,便已是魏大人的‘盟友’了,又何必在我面前装作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样子?”
“一派胡言!”天一道人拍案而起。
“我说的是真是假各位心中有数。”江世初仍是一派淡定,只看着那位面无表情的魏尚书,“恐怕你是这样计划的:先是和术士们合谋,将府中下人的命数续在小世子身上,再用府中接连异事为名‘请’来这些术士,佯做调查,实际上将一切罪责都推到大夫人身上,强行给她安上妖邪的身份。”
“最后让术士们以除妖之名,光明正大的除去大夫人。”
“只是你终究算错。”江世初眸光闪动,嘴角噙起一抹冷笑,“这些术士既然敢用逆天借命之术,岂是贪图你能许诺的那些好处?”
“他们真正想要的,分明那颗用来给你续命的朱丹!”
“一派胡言!”天一道人再度发难,身后数名弟子立刻面容绷紧,手也下意识放到了佩剑之上。
僧人念了句佛号,也道:“小道长,之前你口口声声不相信府中之事为妖邪所为,如今怎么又满口‘逆天借命’,又说什么朱丹?”
“这府中是否有妖物,你我心知肚明。”江世初道,“但,就算有妖物在府内,府中出了人命,就一定是它们所为吗?”
“妖就是妖,岂有不伤生害命的?”天一道人嗤笑一声。
“若论伤生害命,十个妖做的恶,恐怕比不上一个人吧。”龙七忽然起身开口。
他身量原比屋中众人都高,此刻起身,气势上立刻压人一头,再加上那一双黑眸中不加掩饰的怒意,任谁看上一眼,都会忍不住退避三舍。
“人间对伤生害命之辈,尚且有法典评判,对妖族,却是任凭你们这等歪门邪道肆意定罪杀害。久而久之,众人才都以为妖族作恶,却不知有多少是人类在背后指使!”
“休要胡搅蛮缠。”
茅山道人也站了起来,他比天一道人沉得住气,言语间还留有几分余地,“小道长,我知道你对我们有成见。但同为修行之人,你该知道谎言会成心魔,我等不会轻易拿道心开玩笑。”
“我们并未在此府施行借命之术,此等滔天因果,我等也承担不起。”
他话锋一转,又将矛头指向了狐妖。
“况且,狐妖最擅蛊惑人心。她既然能为魏尚书改命一次,难道就不会为了固宠,再行秘术,以府中人性命,为那小儿续命?”
“你之前说要审问三人,我们也依了你。如今你只问了两人就妄下定论,未免太过草率。”
茅山道人说着,竟对着魏尚书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如,你现在就当着我们的面,问过这位魏大人,再做决断不迟。”
这几人竟是铁了心,要看江世初如何让一个“傀儡”开口。
窗外,豆大的雨点落下,砸在园中响成一片。
江世初转头看向龙七,识海传声道不要擅动。
随后他叹了口气,缓步向正襟危坐、眼眸已经有些浑浊的魏尚书走去。
众人都在好奇他究竟要用何种法术,却见他从袖中掏出了一盒银针。
一向沉静的茅山道人此刻也变了脸色。
“将活人炮制成傀儡的方法不少,但大多有损阴德。”江世初捏起一根细长的银针,“既然几位大师傅如此爱惜自己的道行,想必用的法子,是不会伤及自身的。”
“因此,能让魏大人如此‘安详’地坐在这里,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江世初对着魏尚书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随后道:“魏大人,不论你是自愿配合他们演这出好戏,还是真被封了七窍,陷入假死。我这一针下去,你体内所有窍穴便会尽数大开。”
“你也知道,这府中被布下了不少隔绝阴阳的术法,因此,之前亡故的那些冤魂,恐怕此刻也都被困在府中。”
“等下他们会不会齐齐过来占据你的窍穴,抑或向你索命,可就不是小道能够左右的了。”
说完,江世初在心中默念了几个说,随后一声高喊:“得罪了!”
“等等!”
一声沙哑又急促的嘶吼,从那“傀儡”口中迸出。
江世初的动作应声而止,针尖停在魏尚书眉心前,分毫不差。
只见魏尚书猛地抬手,在自己额前虚空一抹,一道微不可见的黑气瞬间消散。
他身上那股死气顷刻间褪去,原本浑浊的双眼恢复神采,蜡黄的面皮也涌上血色,整个人竟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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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抽丝剥茧辩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