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神志不清的叫花子所说,凌渊他们之前落脚过的小村子名叫范小村,因为一村的人都姓范而得名,叫花子本人也是土生土长的范村人。
范小村是个不折不扣的穷村子,人口不兴旺,家家户户都靠种地为生,在这个动辄一场天灾便是颗粒无收的世道里,村民们各个穷得叮当响,自然没有余力养活一个靠施舍活着的叫花子,没办法,村里有些没有活路的人便自行背上行囊,拎着破碗要饭去了。
而距离范小村大约两百里的地方,有一个还算繁华的小镇,名叫望疃,当地民风淳朴,至少不会拿笤帚打外地流氓,叫花子在望疃镇要到了几次带米的稀粥,诚惶诚恐的舔干净破碗后,便在街边安了家,每月都去那里敲碗讨饭,以此谋生。
关于斩仙司的消息,便是他在街边讨饭时,偶然听到的。
当今世界是修者的世界,修仙之人不事生产,自然需要凡人来提供衣食住行之类的东西,而有了需要,便就有了利益,虽然天道要求修者们清心寡欲,清净无为,但高人一等的修士们,也不可能接受自己用手捧着饭食,用叶子当做衣物,他们又不是妖修,给块草地便能睡。
而修士们自诩正道,也干不出强取豪夺的事,于是乎,有点商业头脑的修士便一合计,聚集在一起,组成了一个门派,没事帮助脆弱的凡人们打打魔修,抓抓妖修啥的,既可以为修行攒功德攒声望,又可以名正言顺的吃山下人的供奉,可谓是一举多得。
天长日久,一个门派便变成多个门派,门派里的修士又划分出新的三六九等,大能长老们各个修成了王八精,轻易不露面,整日窝在自己的破洞府中修炼,山下的凡人有了需求,便由新入门的弟子去处理,顺便也可以历练历练,如此一来,几乎就形成了谁的门派弟子多,谁的门派供奉多,谁就越强的局面。
叫花子口中的望疃镇,便隶属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镇民们每半月往仙人祠堂里送些供奉,便能请来仙人保佑,风调雨顺,家宅安宁。
有门派撑腰的镇子自然不同凡响,至少比范小村那上不得台面的穷鬼聚集地强多了,镇民们闲着无聊聚在茶楼里高谈阔论,也都脱离了低级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转变成了哪家哪户的孩子有修仙资质,哪个哪个仙人给了绝世法器,一群人闲得蛋疼,磕牙打屁,牛皮冲天,好不快活。
叫花子混迹在外地流氓中,抢食的功夫便听到了不少闻所未闻的事,其中绝大多数是拍仙人马屁的废话,少有几声供奉太多的抱怨,也都被众人“天娘嘞这可说不得”的呼声捂住了嘴,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而斩仙司的存在,已经不是一句“天娘嘞”就能解决的了,这名字一出口,那就是要割舌头砍人头的下场,众人同仇敌忾,一致认为这种和仙人对着干的傻逼组织是邪教中的邪教,是仅次于天诛地灭的魔修的存在。
叫花子之所以知道斩仙司,也是偶然听到两个汉子在街边讨论,那天他刚睡醒,大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两个汉子随意在街边一个馄饨摊上坐了下来,聊起了这令人闻风丧胆的邪教组织。
“他们说仙人都是狗屁,斩仙司才是正道,这望疃镇自甘堕落,眼巴巴去当修士的狗,又能从仙人那里得到什么?”
叫花子说到这里狠狠地咳嗽了一声,差点把嗓子也咳出来,一口陈年老痰不上不下的卡在他的嗓子眼里,卡的他直翻白眼,凌渊眉头一皱,伸手在叫花子喉间轻轻一点,老叫花的嗓子立刻便疏通了,他全身哆嗦了一下,白眼翻了回来,双目混浊的盯着凌渊。
眼前的仙人长的真是极好的,叫花子蹉跎了半生,也没见过比这人更好看的,室内一片昏暗,仙人的脸却几乎白的发光,他一双眼睛黑洞洞的,这样垂下眼睫看人时,又冰冷又疏离,几乎是噬魂夺魄的。
叫花子突然一把抓住了凌渊收回的手,观天眼神一凛,佩剑当即出鞘,锵然一声回荡在室内,叫花子狠狠哆嗦了一下,凌渊却一摆手,低声道:“无事。”
然后他回过头,在老叫花鸡爪似的手上安抚的拍了拍,叫花子的手被这轻轻一拍,立刻软绵绵的卸了力气,凌渊轻声道:“继续,然后呢?”
叫花子哆嗦着收回了手,不敢再造次,“他,他们说要加入斩仙司,去庙里请神,说完便走了,我去捡剩饭,却被馄饨摊老板赶了出来,正饿的受不了的时候,其中一个汉子又回来了。”
叫花子话说的颠三倒四,接下来的场景很明显超出了他的表述能力范围,大概是那汉子忘了什么东西,赶回来拿,见他可怜,给了他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大饼,叫花子狼吞虎咽的吃完大饼,却发现油布里面还有一张图纸。
上面写着请斩仙司,还画了一副请神图。
凌渊:“所以你就按照他们说的,回了范小村,去庙里请神了?”
叫花子眼神迷茫了一下,“请神?不,不对,我请的不是神仙,是斩仙使大人。”
凌渊想起那神像身上诡异的血光,不屑道:“有什么不一样,你求的是神像,拜的是庙,画的也是请神图,至于来的是神仙,还是那劳什子斩仙司,呵。”
这一声呵带着浓浓的讽刺意味,叫花子的脸色不易察觉的扭曲了一下,观天立刻上前,老乞丐被那持剑的恐怖分子吓的一哆嗦,只好缩了缩身子,敢怒不敢言。
凌渊无视了师弟这过度保护的行为,感觉继续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这老叫花疯疯癫癫,时常下一句就推翻上一句话,说的也不可全信,他站起身,打算先出去叫花子口中的望疃镇看看再说。
谁知这时候,一直疯疯癫癫问一句才答一句的老叫花突然爬了起来,扑通一声对凌渊跪了下去。
凌渊脚步一顿,回过头看着叫花子,叫花子像是这时候才彻底清醒,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沙哑着嗓音问道:“您,您是仙人吧?”
凌渊不置可否。
叫花子混浊的老眼扫过凌渊和站在一旁的观天,嗫嚅道:“小,小民本是范小村一个平平无奇的农民,叫做范生,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只会种地,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仙人。”
“二十岁的那年,小民娶了同村的范小花,生了一儿一女,家里多了两双筷子,俺为了养活他们,每天早早就下地,很晚才回家,但这样俺就知足了,无论多累,只要回家能看到小花的脸,俺就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范生说到这里,话音断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的回忆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但时间太久远了,他发现那些他视若珍宝的日子,如今回想起来,竟然要淡忘的一干二净了。
三十多年风和雨,将他磨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老叫花,现在他再推开范小村里那间无人问津的房屋,已经不会有任何人在那里等他了。
范生的眼角流下一行混浊的老泪,“但是,娃娃他们七岁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
那是一场瓢泼大雨,范小花抱着他的两个孩子,劝他外面危险,不要出去,但范生辛辛苦苦种的庄稼还在地里,他固执的要去解救他们全家的口粮,不顾妻子阻扰,拿起蓑衣便冲了出去。
然后一道剑光从天而降,范生只看见一道模糊的白影从天上飞过,那剑光掀起的余威便凶残的切断了他家的房梁,将他的妻儿活生生埋在了砖瓦之下。
范生就这样,荒唐的失去了他的一切,从此萎靡不振,沦为了一个沿街乞讨的叫花。
老叫花范生的前半生几句话就说完了,他痛哭流涕的跪在地上,像是一辈子也没直起来腰过,“后来,后来有人说,那是仙人在修炼,俺就想,仙人,什么是仙人?俺就去问,俺的小花去了哪里,俺的娃娃又在哪里,他们就说俺疯了,打俺,骂俺,俺就跑了,直到,直到俺第一次去了望疃镇。”
凌渊一声不吭,叫花子突然发出带着哭腔的笑声,诡异极了,像是濒死的人发出绝望的哀嚎,“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仙人,哈哈哈哈,俺找了这么久,原来仙人就在望疃镇。”
凌渊冷冷道:“望疃镇里只有镇民,你在里面守多久,都是等不到修者的。”
老叫花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等得到!”
他的背佝偻下来,神经兮兮的重复着,“俺等到了,等到了,斩仙司来了,斩仙司会为俺主持公道,只要为斩仙司做事,俺就能为小花报仇!”
凌渊无言以对,觉得这叫花子真是疯了,连这种鬼话都信,要是那斩仙司真有这么神通广大,怎么会如此藏头露尾,甚至连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叫花都随意收入麾下,也不怕自己变成第二个乞丐窝。
凌渊转身就要走,叫花子猛地提高音量,哭嚎道:“仙人!仙人!你是好仙人对不对,你帮帮俺,帮俺找到当年那个杀了小花的畜牲,帮帮俺!仙人!”
老叫花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声撕心裂肺,任何一个有善心的人看了都会不忍,可凌渊却充耳不闻,他铁石心肠的迈出步子,在叫花子哭天抢地的嚎叫中,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房间。
观天带上了门,将老叫花的哭嚎声隔绝在了门内。
凌渊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来。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一动不动,就在观天以为师兄还有哪里不舒服时,凌渊突然开了口。
“叫仙鹤过来,把他关于我们的记忆都清理掉吧,清理完以后,送他回范小村。”
说完,他那铁石心肠的师兄便回了里间,观天刚要照办,眼角却看到一黄一白两个身影,呲溜一下窜了出去,屁颠屁颠的去找仙鹤传消息去了。
被抢先一步的观天:“……”
他第一次觉得这两个畜牲非常碍眼。
凌渊坐在里间打坐,魔修的洞府被观天大扫除过,没用的东西全部扔掉了,只剩一张硬邦邦的石板床,凌渊从前睡的都是柔软舒适的床铺,对这张堪比棺材板的石块产生不了丝毫睡意,同时他脑子里接连不断的闪过一堆杂七杂八的念头,搅的他也睡意全无。
斩仙司肯定知道什么,至少知道为什么凌霄派会被围剿,各大门派又为什么对凌霄派虎视眈眈,他现在一头雾水,前路又是一片渺茫,要想搞清楚真相,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混进斩仙司,找人问个清楚再说。
但凌渊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叫花子出现的时机太巧了,斩仙司这么隐蔽的邪教组织,怎么如此随意就被一个老叫花给知晓了,又这么寸,直接就栽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要不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暴露,凌渊几乎要怀疑是有人故意引诱他,给他挖了个天坑等着他跳。
可若是真就这么巧,他就这样白白放过了斩仙司,眼睁睁的看着线索从手心里溜走,凌渊又做不到。
凌渊一时间思绪飞转,活生生入定入出一身冷汗,片刻后,他一睁眼,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视若无睹。
凌渊一挥手,门便自动开了,他转瞬到了屋外,仙鹤刚把老叫花送走回来,措不及防便和凌渊撞了个脸对脸。
乍一看见凌渊,仙鹤立刻有些心虚,怕凌渊对观天渡劫的事跟自己秋后算账,复读机扇扇翅膀,刚要讨好的关心他一句,却听凌渊面无表情道:“走,我们去一趟望疃镇。”
注:疃(这个字念tuan 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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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