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疃镇确实如叫花子所说,是个挺繁华的小镇。
凌渊他们一行人进镇的时候,正是巳时,已经过了吃饭的点,但街边叫卖声依旧不绝于耳,各种五花八门的小玩意陈列在摊位上,供人观赏。
青天白日,壮劳力和妇女却不在地里,许多年轻人穿梭其中,竟也有闲时间在街上瞎逛。
小镇入口处,一个馄饨铺的老板正闲的无聊,坐在凳子上逗狗。
老黄狗谄媚的摇着尾巴,双手合十直起上半身,不断的朝老板作揖,乞求他能丢点骨头,摊主见这狗颇有眼色,讨趣的紧,被逗的哈哈大笑,起身准备给老狗丢点剩食。
正这时,两个年轻人从远处缓步而来,停在了馄饨铺摊位口。
老板手里还抓着一把碎骨,一抬眼,瞧清楚那年轻人的模样,当即手一抖,骨头便稀稀拉拉撒了一地。
老黄狗嗷呜一声,连忙叼起一块带肉沫的馈赠,飞也似的跑了。
来者正是凌渊。
凌渊假装没看见店老板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冲老板一点头,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彬彬有礼道:“打扰了。”
老板被这一笑笑回了魂,哎呦一声,连忙起身道:“这,二位客官快请坐,快请坐,吃点什么?”
说着,已经手脚麻利的擦凳迎客起来,凌渊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差点被小摊绝技之“你要吃什么”给带进沟里去,连忙道:“不麻烦,我们兄弟二人就是初来乍到,找不着方向了,想找人问问路——不知您是否知道此地的仙家祠堂在哪?”
店老板擦凳子的手一顿,仙家祠堂四个字一出,他立刻警觉起来,狐疑的看着凌渊,“这,怪不得我看二位有些面生,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不知您去我仙家祠堂,有何贵干呢。”
仙家祠堂,便是望疃镇供奉仙人的地方,仙人们保佑小镇,镇民们也自然把祠堂捧的高不可攀,除了镇长之类的上层人物,一般的小镇民也只能逢年过节进去拜一拜,更不可能让外地来的靠近祠堂了。
老板心下警觉,但面上依旧是客客气气的,他做了这许多年生意,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还算有点见识,一眼便看出面前的两个年轻人非同一般。
虽然他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般,但相信直觉总是没错的,而且不是一般的俊也是不一般嘛。
凌渊早就预料到镇民会是这个反应,来时路上便想好了应对之词,只见他压低了声音道:“我们是慕名而来的,听说望疃镇受仙人庇佑,于是想来这里碰碰运气,求仙人收我们为徒。”
老板一听当下了然,怪不得这二人气质不凡,原来是正在求道的有志之士,他态度更加恭敬了些,适时拍了个马屁,“原来如此,公子一看就器宇不凡,将来定能修得大道,只是您找错门路了,仙家祠堂乃是供奉之地,仙人们要挑选弟子,可不从供奉的人里挑,再说,祠堂乃是小镇重地,平日里都是不允许进出的,您还是另寻出路吧。”
这话说的十分委婉,凌渊要是识相,也该知道打退堂鼓了,他轻轻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荷包,沉甸甸的往摊主眼皮底下一丢。
老板的眼神立刻变了,警惕瞬间被谄媚打了个烟消云散,连忙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道:“唔……等等,虽然仙家祠堂去不得,但小人知道另一个地方。”
凌渊哦了一声,作势打开荷包,问道:“那是?”
老板的眼睛顺着凌渊苍白的手背流进了荷包,差点被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碎银晃瞎了眼,忙不迭道:“小镇里有一地方,乃是本地仙门的开山之地,镇中人若有求仙问道者,都要先去那里拜见,寻求机缘。”
凌渊哦了一声,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老板见钱眼开,忙压低声音道:“这话一般不能与外人说,但我看公子实在面善,今日权当和您交个缘分,还请公子听闻以后,不要宣扬出去才是。”
观天面无表情的听着,觉得以后都不能直视面善这个词了。
“大概三十年前,望疃镇发生了一场千年难遇的大旱,附近的河水全部断绝了,家家户户的水缸都见了底,大家没有活路,便结伴去寻河流源头,打算再挖一个泉眼出来。”
老板说到这里,欲盖弥彰的顿了一下,凌渊心领神会,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放在台面上,道:“一路奔忙,着实是有些累了,辛苦老板,给上一碗馄饨吧。”
老板顿时喜笑颜开,揽过台面上的碎银,忙兴奋的要揽他们落座,凌渊也不客气,大大咧咧的往摊位上一坐,仿佛他才是摊主人,老板见状连忙要揽观天,结果手还没碰到那少年的衣摆,一只修长的手却先一步伸出,挡在了他的面前。
凌渊微微一笑,手腕一翻将观天拦在了身后,温和道:“然后呢?”
观天不动声色的看了师兄一眼。
老板没注意到这边的暗潮汹涌,被凌渊一问,讪笑一声,一边准备馄饨一边继续道:“就在众人好不容易找到了源头时,却发现这里已经彻底干涸了,镇长带人挖了三天三夜,却依旧看不见一滴水,就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一个仙人突然从天而降了。”
老板说到这里明显激动起来,眼神中闪过一种对仙人真心实意的崇拜和敬畏,“那仙人神通广大,听说了镇里发生的事,当即一挥手,天上便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落入干涸的河床,里面竟然立刻涌出了水,大雨连着下了两天两夜,家家户户的水缸都让灌满了,望疃镇才不至于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
老板说着,把包好的馄饨下入锅中,馄饨各个皮薄馅大,一下入滚烫的沸水中,不多时便轻盈的浮了起来,变成了诱人的粉色。
一阵浓郁的香气从锅中四溢而出,老板用大铁勺在锅中轻轻一搅,熟练的将馄饨盛到已经放好调料的碗中,接着道:“那仙人便是我们如今在祠堂里供奉的,望疃镇的救命大恩人,也是现今清泉派之首,清涟道人。”
清涟道人?
凌渊叹道:“好名字,莲花向来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美名,看来这位清涟道人,是有莲花般高洁的品行了。”
老板嘿嘿一笑,迈着小碎步将碗端至凌渊桌前,与有荣焉道:“那是自然,据说清涟道人芝兰玉树,风华卓绝,让人见之难忘,只是道人深居简出,这么多年,也只露过那一次面,现在偶然见到的仙人,也都是清泉派的弟子而已。”
凌渊:“清泉派的弟子也是仙人,你能认得出?”
老板微微一摇头,诚实道:“自然是认不出的,但能感觉到,这里是有仙人的。”
老板说着,抬头望向眼前一派祥和的街道,谁能想到,三十多年前,整个望疃镇生机断绝,饿殍遍野,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家中最后一点口粮也消耗殆尽,他们全家只能啃树皮,他饿的瘦骨嶙峋,最后连路都走不了,只能窝在母亲身后的背篓里,不知生死,度日如年的苟延残喘着。
所以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场大雨,那甘甜清凉的水滴在他的额头上,像是母亲的吻,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老板说着发现自己又跑题了,连忙收回自己多愁善感的心,生硬的扯回来道:“仙人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们自是不敢冒犯,公子若是执意拜师,不妨去那清泉处看看,就在小镇的最北面,十年前镇中有一小儿顽劣,不慎跌入清泉,被仙人所救,之后便拜入了清泉派门下,这可是十多年来,我们镇唯一一个拜入仙门的人,公子这般不凡,想必定能得到机缘,求得仙门的。”
凌渊微微一笑,“哪里,老板谬赞了,还是要看缘分啊。”
已经修炼修了二十几年的凌渊大尾巴狼一样和老板胡扯,观天就默默低头注视着面前那碗馄饨,和其中一个白胖胖的馄饨大眼瞪小眼。
馄饨色香味俱全,不多时又引来了那只老黄狗,老黄狗谄媚的冲观天摇着尾巴,也不怕生人,耸动着鼻尖便要去嗅观天的鞋面。
观天没有反应,先天灵体虽然被江蛟鳞掩盖了,但天生对万物具有吸引力,某种意义上,牲畜对他的体质比人类更加敏感,就像妖修一见他就会想要吃了他一样,说不定现在在老黄狗眼里,他比馄饨还要诱人。
店老板余光见那秃毛狗要去骚扰客人,立刻横眉倒竖,要替金主赶狗,却见那老黄狗不知道怎么的,似乎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汪一声便从客人脚边跳开,夹着尾巴跑了。
凌渊不动声色的收回打狗的手,无视老板眼中的疑惑,笑道,“既如此,我们便借您吉言,就此别过了。”
老板连忙应声,毕恭毕敬的送他们离开,耗子精终于趁机把最后一块馄饨塞进嘴里,连汤也全揣进了肚子,这才忙不迭钻回凌渊的袖口,替这对师兄弟完成了光盘行动。
以至于老板收碗时,还在震惊于观天吃饭竟然如此干净利落,真是个不浪费粮食的好少年。
好少年跟在师兄身后,面无表情的随凌渊走走停停。
凌渊八岁上山,之后便再没离开过,如今再见人间,对民间也没什么印象了,他似乎对什么都很有兴趣,看到哪个摊子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便要逗留一会,耍着手中从魔修洞府里搜刮到的荷包,连价格也不问,阔少爷似的的到处撒钱,简直把我是冤大头刻在了脑门上游街示众。
观天是第一次下山,也是第一次见识这红尘万千,却表现出了十足的冷淡,他似乎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兴趣,再怎么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都得不到他一点青睐,街边不时有人朝他们二人投来惊艳的目光,观天也不在乎,他只是盯着凌渊的后背,默不作声的跟着他。
仙鹤化成了一只雪白的山雀,也不敢招惹凌渊,它停在观天肩头,叽叽喳喳的传音道:“你师兄是不是有点不对劲,有点不对劲啊。”
观天没吭声,凌渊何止是有点不对劲,是太不对劲了。
来时路上凌渊就非常沉默,观天渡劫渡的可谓是惊天动地,却连一个闻声而来的修士都没有,他们基本可以确定这里已经彻底远离了凌霄山,没有什么危险了,两人便直接御剑飞行,不到一刻便到了望疃镇。
路上观天试图和他的师兄说句话,但凌观天天生没有眼色这种东西,搭话搭的堪称火上浇油,连忙被仙鹤堵上了嘴,才造就了如今闭口不言的场面。
被迫闭嘴的观天听着仙鹤叽叽喳喳,见师兄又被什么吸引,停在了路边,观天便转移目光,百无聊赖的落在那小摊上。
摊位上卖的是竹编的帽子,种类五花八门,凌渊拿起一个帷帽试了试,感觉挺结实,便问那老板:“这是怎么卖的?”
老板隔着三条街就听闻镇上今天来了个空有美貌的冤大头,顿时把凌渊当祖宗供着,谄媚道:“哎呦,公子可真有眼光,这是我们今年卖的最好的帽子,每天至少要卖出去几十顶呢!”
说着,这贪得无厌的摊主一转眼珠,臭不要脸道:“也不贵,只要一两银子。”
眼睁睁看见有人三文钱便买了两顶帽子走人的观天:“……”
观天虽然不知道民间的物价,但这一路走来,镇民们讨价还价声也不绝于耳,他过耳不忘,亲耳听见一个大爷指着摊位破口大骂,“一两银子骗鬼呢?!”
观天看了一眼他变“鬼”的师兄,第一次生出一种日子不能过了的悲凉。
凌渊眼瞎一样,败家子似的掏出了他的荷包,不过几条街的功夫,那荷包已经可怜巴巴的扁了下去,他从里面掏出了一块碎银,看都不看就丢在摊位上,“很好,拿一顶吧。”
老板连忙哎呦一声,脸上的褶子笑开了花,用要饭的姿势捧过那一块碎银,合不拢嘴道:“您拿您拿,随便挑!”
凌渊身上挂了一堆鸡零狗碎,正要伸手去拿那顶破帽,观天却已经一伸手,拦在了破帽之前。
凌渊一偏头,看向小师弟,没吭声,观天低声道:“小渊,我们不去清泉派吗?”
凌渊看着师弟,日头晒的行人的脸通红,但观天却滴汗不出,一张脸也依旧莹白如玉,仿佛整个人都是玉做的。
一点也看不出他一天前鲜血淋漓的影子。
凌渊越过观天的手,稳稳的拿了一顶帽子,单手罩在观天脑袋上,低声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清泉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