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总有人把别人的命看的比自己重要,这倒不是因为那个人有多么无私,只是在他心里,对方已经构成了自己的全世界,若是世界都没有了,那自然是没有活着的必要的。
很明显,对如今家破人亡的凌渊而言,观天便是如此。
但仙鹤不是。
观天性情淡漠,对除了掌门和凌渊以外的活物全都不冷不热,算来至今,仙鹤甚至都没怎么和观天说过几句话。
对仙鹤而言,凌渊才是那个它从小带到大,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孩子,如今掌门已逝,凌霄派名存实亡,仙鹤身为镇派神兽,保护凌霄派流落在外的弟子是它不可推脱的责任,但私下里,它的心还是偏到了太平洋,不可抑制的都倾在了凌渊的身上,若是真的要它二选一,仙鹤肯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凌渊。
所以当观天找到它,将准备亲自渡雷劫的事告知以后,仙鹤虽然下意识拒绝了,但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
它配合观天,演了这一出假昏迷的戏码,眼睁睁的看着凌渊在**香的暗示下,亲手刻下封灵阵的破解阵法,送观天去对抗天劫。
九天神雷确实不一定会要了观天性命,但它心里清清楚楚,观天这一次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仙鹤自觉愧对无拘真人的嘱托,但现在让它再去找别的办法,它也根本就想不到。
它只是一只“闲云野鹤”,比不上人类心眼多,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早上在凌霄山里搞点晨露喝喝,思考未来,寻找鹤生出路这种事实在超出了它的能力范围,除了按照观天的剧本走下去,它别无他法。
仙鹤扶起凌渊,对上凌渊猩红的双眼,知道现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但还是接着劝道:“别挣扎了,别挣扎了,小天手里还有江蛟鳞,不会暴露他的身份,你修为刚刚回归,刚刚回归,哪有本事帮他共抗天劫。”
凌渊充耳不闻,知道仙鹤早就倒戈,不会帮他,又一次用灵力去冲撞体内残留的**香,恨不得撞个玉石俱焚,仙鹤一膀子扇在他的脑门上,无限忧愁的看了这偏执的大弟子一眼,在心里愁道:“如此顽固,以后可怎么办哟。”
然后它头也不回,原地化身为一只巨大的神鸟,身披霞光,一头撞进了毁天灭地的天劫中!
做鹤嘛,到底不能太偏心,它只是在凌渊和观天中举棋不定,但不代表它就会吝啬自己身上这一点羽毛。
不就是九天神雷吗?它仙鹤身为凌霄派镇派神兽,难不成这小小雷电还能劈死它不成!!
神兽毫无保留的的灵力和天劫凶残的碰撞在一起,一瞬间,天地震荡,世界惨白,凌渊双目一痛,迫不得已闭上眼,感觉那震荡出来的灵气几乎要穿过他的眼皮。
头顶天雷不依不挠,大概是压抑的太久,从来没劈到正主的头上去过,势必要把观天劈成个烂冬瓜,此时面对仙鹤这个不速之客,天雷怒不可遏,变得更加凶猛,仙鹤仰头发出一声鹤唳,替观天扛下了第五道雷劫,一半的羽毛都着了火,差点变成烤鸡。
它正咬牙要抗第六道,一双鲜血淋漓的手却从雷劫中伸出,一把攥住了它的翅膀。
观天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除了脸还算整齐,几乎不成人形,他是第一次面对天劫,但冷静的却像面对了无数次,脸上没有一点痛苦之色,见仙鹤以命相帮,也不见有多么感激,只在电闪雷鸣中轻声道:“谢谢你,但天劫危险,快快离开吧。”
说完,仙鹤只觉一股大力传来,狠狠地将它一推,一时间天旋地转,它还没反应过来,整个鹤就被推出了天劫中心。
仙鹤不可置信的滚回凌渊身边,身上的毛还在烧都没顾得上,身为神兽,它竟然就被这小子那么轻轻一推,就,就给推出来了?!
凌渊也没想到,和仙鹤一起大眼瞪小眼,天劫感受到那长毛畜牲的气息消失了,瞬间劈的更欢快了,眨眼间,第七道天雷也落了下来。
寻常修士都是修炼出元神以后才会迎来天劫,之后每一次进阶都会被雷劈,比如凌渊,因为他至今都只是个筑基,连金丹都没够到,所以从来没受过天劫,但先天灵体根本就不遵守这一规则,每五年劈一次,每一次十道天雷,几乎是雷打不动,如今观天已挨过大半,堪堪靠着江蛟鳞的掩护才没暴露他先天灵体的身份,在不明所以的人看来,大概只是哪个大能在渡劫。
谁能想到受此酷刑的,只是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呢?
凌渊几乎要咬碎一口白牙,仙鹤以身入局,用烧秃了的羽毛明晃晃的告诉了他,哪怕他现在能突破桎梏,冲到观天身旁,也帮不了一点忙。
甚至只能帮倒忙,给师弟招来更加猛烈的天劫。
凌渊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感觉到自己的无能,要是他有强大到睥睨天下的力量,要是他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师父就不会死,其它门派也不敢动他凌霄派一根草木,他和观天也不用像丧家犬一般躲躲藏藏,他的小师弟也不用活生生受这剥皮抽筋之苦!
都是他的错。
都是他太弱小了,也太天真了,曾经有那么多不对劲的地方,都被他刻意忽视了,就因为他贪恋凌霄派避世的安宁,贪恋和师父师弟悠闲自得的生活,才会变成今天这样,他才会像现在这样,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保护不了。
魔修的洞府都差点让这天劫炸没了,除了凌渊仙鹤所在之地,入目之处全都是焦糊一片,这几天因为灵气回转而新生的嫩芽集体灰飞烟灭,一棵回春的枯木被当场炸飞,五马分尸地去见了列祖列宗。
天劫一结束,观天立刻像断了线的风筝从半空中跌落,被仙鹤火急火燎的接住,才堪堪没让他摔成个烂西瓜。
凌渊眼睁睁的看着方才还如玉一般的人儿,此时却如破旧的抹布横陈在地,他手抖的厉害,一时间根本不敢碰观天,观天全身都是血,十道天劫将他劈的焦糊一片,他的小师弟似乎说了什么,凌渊连忙将耳朵凑过去,听到一声微弱的,几不可闻的“小……渊……”。
凌渊眼泪都要下来了,不管不顾的握住师弟鲜血淋漓的手,慌乱道:“我在,师兄在这里。”
观天展开紧握的手,露出里面完好无损的江蛟鳞。
他微微一偏头,对着凌渊露出一个和入天劫前如出一辙的,安抚的微笑:“放……心……”
然后下一刻,他便没了气息,垂下眼不动了。
凌渊愣愣的看着他。
他的手不受控制的哆嗦起来,一时间脑海里完全是空白的,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如同一具硬邦邦的干尸。
师弟的手冰冷刺骨,凌渊握着这双手,像握着他一生所有的的惶恐和忧怖,他迷茫的想:观天怎么不动了呢?
仙鹤在旁边不断的给观天注入灵力,试图堵住他身上血流不止的伤口,却在下一秒,一道白光猛地从观天身上亮起,观天的身体飘到了半空中,立刻随白光发生变化,周身血迹逐渐消失,血肉重新生长,不过片刻,又变回了原来完好无损的模样。
凌渊呆呆的,松开占满鲜血的手。
向死而生,便是天劫。
于濒死中,第二根灵骨成。
——
先天灵体的天劫何其凶险,仙鹤以神兽之躯替观天抗了一道,用大难不死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不俗,但也好生受了一番皮肉之苦,鸟毛都秃了大半,半死不活的被凌渊拖到魔修洞府中,窝在灵气最浓郁的地方开始养伤。
凌渊终于得了**香的解药,他一声没吭,既没问观天当年给他下**草的人到底是不是师父,也没气急败坏的质问师弟和仙鹤到底密谋瞒了他多少,凌渊只是安静的守着仙鹤,同时缓慢调整自己体内汹涌的灵力,重新熟悉失去了十几年的命魂。
诈死的观天眼观鼻鼻观口的站在一旁,自觉面壁思过。
凌渊这一熟悉就是一天一夜,命魂终于回归本体,不断的修补他这些年亏空的体质,汹涌的灵气被凌渊妥善收回,一点一点炼化,直到耳边传来雷鸣,凌渊才悄无声息的睁开眼,意识到自己进阶太快,差点招来了天雷,有些过于急躁了,堪堪在金丹前收住了手。
他扫了一圈周围,仙鹤身为神兽,恢复速度飞快,早就欢快的去洞外蹦哒了,它到底是鸟,天生不爱封闭的空间,大部分时间都是守在抬头就能看见天空的地方,洞府里一片寂静,只有个在墙角默默面壁的观天。
凌渊看都没看观天一眼,知道那牲口渡过天劫,现在肯定活蹦乱跳,他张开手,一道符咒自动从袖中脱出,飞至他手中,在他手心里燃烧起来,一缕青烟飘出,凌渊打了个响指,青烟便原地消失不见了。
不多时,两个圆滚滚的身躯从洞外滚了进来,正是一遇天劫便躲的鼠影都没有的黄白耗子精,它俩被一团青烟裹挟着跌在地上,连滚带爬的滚到凌渊脚边,凌渊扫了它们一眼,缓声道:“那叫花子呢?”
白耗子精立刻直起上半身,吱吱道:“回仙人,吱!在旁屋里吱!”
黄耗子精没有白耗子精修为高,还不会说话,只好伸出一只前爪,邀功似的指向旁边一扇紧闭的木门。
凌渊随黄耗子精指的方向看去,两只耗子精连忙谄媚的跑到木门旁,用四只爪子挠门,打算替仙人开门,结果爪子还没碰到门,一只修长的手已经握住门把,把门打开了。
耗子精伸长脖子,四颗黑豆似的小眼珠看向观天,观天一低头,两只耗子被小仙人的眼神一扫,集体吓炸了毛,不敢再谄媚,飞也似的贴着墙根跑了。
凌渊无视了师弟这和耗子精争宠的举动,抬脚走进了屋内。
一个干瘪瘦削的身影蜷缩在屋子角落,刚靠近一点,一股难言的恶臭便扑面而来,凌渊却连脸色都没变,面无表情的蹲下身打量起眼前这堪比泥人的老叫花。
叫花子岁数不小了,看样子至少年过半百,一头杂草般的头发黑白参半,长短不一的挂在身上,和几乎看不清原来颜色的衣服混在一起,躺在那里简直像一滩被打翻的泔水,十分的有碍瞻观。
凌渊扫了一眼,发现这老东西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至少这让人看一眼就能把前天的晚饭都吐出来的本事,也不是什么活物都能做到的。
叫花子本来还在睡,观天给他喂了一颗丹药,保他不吃不喝七天也活蹦乱跳,一直锁在这等凌渊发落,此时被开门的声音惊动,他全身抽搐了一下,睁开一双视力不佳的老花眼,迷茫的看着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人。
凌渊就蹲在那里,对上叫花子混浊的老眼,嘴角一弯,给了他一个怎么看怎么像不怀好意的微笑。
观天站在他身后,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凌渊低声道:“老人家,你好啊。”
叫花子愣愣的看着他,凌渊突然一伸手,稳稳地抓住他的肩膀,微笑道:“既然醒了,我们来聊聊斩仙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