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渊一落地,便感觉到了不对劲。
一阵猛烈的风汹涌而来,凌渊一时不察,被风扇了一跟头,脚步不稳后撤了几步,抵在了观天的身上。
仙鹤的鸟毛被风吹的稀里哗啦,在旁边跳脚,“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凌渊迎风喊道:“不对劲!这不是自然天气,这是引雷符!”
观天伸手扶住师兄,“这个等级的引雷符,怎么会出现在凌霄山里?”
凌渊脸色阴沉的扫视了一圈四周,回头看向聚阴之地,方才他们逃出的缺口正在以极快的速度闭合,凌渊看过去的时候,身后只剩下漆黑的树林,缺口已经彻底消失了。
聚阴之地,可进而不可出,若非大能修士或精通阵法者,都只能被困在其中等死,虽然观天救场救得犹如神兵天降,但凭小师弟的实力,杀杀怨鬼可以,要出这个阵法也是困难无比。
可方才的引雷符却一招就劈开了聚阴之地,虽然只有很短的一瞬,但也绝不是凡修可以做到的,能有实力使出这一招的,绝对是大能中的大能。
可凌霄派哪来的大能,师父吗?师父原来有这么强的本事吗?
月亮像晃晃悠悠的烛火,在狂风中上下翻滚,镶嵌在黑云压城的夜空中,却异常的明亮,甚至算得上刺眼了。
凌渊盯着观天月色下的影子,突然瞳孔一缩,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忽略了什么!
今夜分明是晦夜,怎么会有月亮,怎么会有影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轰一声,一道雷电又从天上落下,狠狠地劈在远处,凌渊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雷电落下的地方,那分明是主峰的方向。
师父!!!
对啊,他被困在聚阴之地一夜,为什么只有仙鹤来寻他,师父呢?师父为什么一直没出面??
师父到底是还没找到他,还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
不好的预感从凌渊心里生出,凌渊的脸色被闪电照的惨白,他一伸手抓住观天的胳膊,瞬间调动全身灵力御剑而出,如一道流星般坠入浓稠的夜色。
仙鹤一愣之后立刻跟上,观天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劲,一伸手拉住凌渊的手腕,“小渊?”
凌渊脸色难看的像个死人,死死的注视着远处电闪雷鸣的主峰,反手握紧观天的手,叮嘱道:“抓稳了!”
漆黑的夜空乌云密布,月色不详,飓风伴行。
山雨欲来风满楼。
此时,主峰中,无拘真人正端坐在春草塘中心。
整个主峰狂风四起,掌门的衣摆却纹丝不动,一道道白光围着他旋转,将他的脸映的苍老又瘦削。
无拘真人手握拂尘,口中念念有词,一道古老的咒语落下,春草塘似乎也被惊动,一池春水随之缓慢旋转。
锦鲤受惊,一条接一条跃出水面,化为点点白光,向无拘真人汇去。
掌门睁开眼,眼中似有金光闪过,他一挥拂尘,那些白光仿佛有意识般,立刻随他指挥,有条不紊的飞向春草塘四个角落,落地后如水流般飞速朝中心延伸,只一眨眼,竟然就延伸出一副巨大的阵法图。
无拘真人坐在阵法中心,抬头看了一眼不详的月色,表情波澜不惊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以为你们有所长进,没想到,仍旧这么下作。”
一道闪电随着他话音落下,狠狠地劈在无拘真人身上,无拘真人一摆手,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凭空出现,竟轻而易举的将其制止了。
掌门冷笑一声,脸色却不易察觉的变得苍白起来,春草塘底部暗潮汹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挣扎,阵法间隙隐约能看到血红的人手,那些人手不断的摸索抓挠,碰到白光后仿佛被灼烧般,又惨叫连连的缩了回去。
掌门盯着身下无数的肢体残骸,与一双怨毒的眼睛四目相对,脸上看不出悲喜,却有些心如死灰的漠然。
他低声念叨了一句,“莫慌,莫慌,如今要还你们自由啦,我也可以自由啦。”
第二道雷电猛地落下,狠狠地打在屏障上,瞬间,整座凌霄山似乎都在震动,无拘真人眉头一皱,弯腰咳了一声,肩膀垮塌了下去,低声道:“太阴辩位,天鼓开山,咳咳,两大门派都来了,还剩下两个,看来还有后手。”
他话音一落,一道乌云突然遮住了月亮,月色暗淡了下去,四周变得一片漆黑,风吹的更猛烈了,狂风怒号中,一道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悄无声息从他头顶响起。
无拘真人头也不抬,当空打出一道凛冽的灵力,只听空中传来一声尖鸣,一只通体漆黑的大鹏鸟笔直的从天上坠了下来,竟被无拘真人一招击中,死不瞑目的掉在春草塘旁的梯田上。
掌门与那还在抽搐的畜牲对视了一眼,看向被砸断的灵草,“啧”了一声,谴责道:“糟蹋灵物,不愧是最不要脸的宗门,还是这么喜欢耍阴招。”
大鹏鸟扇了一下翅膀,死透了似的不动了,无拘真人却依旧看着它,不屑道:“怎么,贵派这么多年除了耍阴招就没有别的长进了吗?不用再试探了,这整个凌霄派,只有我一个老头子还活着了。”
“凌霄派”三个字落下,大鹏鸟的眼睛突然诡异的转动起来,它终于不装死了,一双漆黑的眼珠直勾勾的盯着无拘真人,竟然口吐人言道:“你是谁?”
凌无拘斜眼看了那丑陋的畜牲一眼,眼神中流露出十足的厌恶,“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问我是谁,叫你们掌门那只秃毛鸡出来和我说话。”
大鹏鸟遭此挑衅,顿时怒不可遏,张开翅膀打算把凌无拘啄瞎,鸟身却突然一僵,眨眼间又换了个芯子。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从鸟嘴里传来,带着上位者不可一世的傲慢,缓声道:“一击便杀了我派甲等灵兽,这位道友,不知如何称呼?”
这声音一出现,凌无拘额角的青筋猛地跳起,心里一把陈年的烈火如死灰复燃般,再次熊熊燃烧,差点将他这么多年涵养的理智一起焚烧殆尽。
他发现自己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什么心如死灰,什么游刃有余都是假的,他几乎恨不得透过这只畜牲割对方的肉,洒对方的血,但不行,他还有两个徒弟,戏也还没有演完。
但掌门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滔天恨意,怒骂道:“谁是你道友,这句话从你嘴里出来你不觉得恶心吗?你个老不死的秃毛鸡,竟然还活着呢?当年我师父那一剑,怎么没有让你去见列祖列宗?!”
大鹏鸟安静了片刻,有些犹豫道:“凌无拘?”
掌门冷冷的看着那畜牲,“呵。”
大鹏鸟不知道是被无拘真人骂傻了,还是在思索着什么,安静了好一会,竟然叹了口气,用一种吊丧的语气道:“唉,不过五百年,你竟然如此老态龙钟,我都不认识你啦。”
他竟然好意思感叹?!
凌无拘一股怒火又差点被这猫哭耗子的感叹激出来,闻言朝大鹏鸟竖起一根中指,冷冷道:“爷爷我没死你是不是很遗憾啊?”
大鹏鸟丢人现眼的开始伤春悲秋,似乎打定主意对面怎么怒骂都直接装听不见,没廉耻似的热脸贴冷屁股道:“唉,无拘,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脾气还是这样坏,如今你还活着,凌霄派也不算血脉断绝,你师父泉下有知,肯定也会很欣慰的。”
凌无拘被这句话恶心的够呛,一甩拂尘直接将那畜牲的尸体五马分尸,“与你何干,反正你肯定先死!”
大鹏鸟的残肢落在草地上,鸟身却并没有流出鲜血,一团白光从它的身上涌现,落地成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老好人似的接着道:“无拘,你怨气太重,长此以往于修行不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过五百年便如此衰老,你自己想一想,这样怀抱着仇恨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凌无拘面无表情的看着人影。
人影接着道:“当年凌霄山突遭大难,我派与贵派历代交好,怎么可能会迫害凌霄派?或许你不相信,但五百年前我现身凌霄,就是为了助贵派一臂之力,唉,可惜,你师父杀红了眼,非要包庇祸根,将我们也认作敌人……”
凌无拘厉声打断他,“你说谁是祸根?”
人影噎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不妥,连忙生硬的跳过这个话题,接着道:“总之当年之事误会重重,你可不要走你师父的老路,被有心人利用,为他人做嫁衣啊。”
这一套莫能两可的说辞凌无拘感不感动不知道,反正人影把自己说感动了,他晓之以理完,又开始动之以情,接着放屁道:“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年你师父将你领上山门,我一见你,就知道你不是池鱼之物,后来凌霄派大难,我以为凌霄派死绝了,没想到你还活着,方才天璇宗掌门告诉我凌霄山再次出现,我本来是不信的,但想着万一呢?当年之事与另外三大宗门绝对脱不了干系,如果让他们破开凌霄派封山大阵,你绝无活路,我与你师父情谊深厚,就算他当年那般误会我,我也一定要保住凌霄派最后的血脉,无拘,你可不要把唯一对你好的人拒之门外啊。”
凌无拘简直想冷笑。
好一个感天动地的说辞,好一番掏心掏肺的劝导,要不是他亲眼看到师父师兄惨死,要不是有凌霄派五百年徘徊不散的怨气日日夜夜纠缠折磨,他或许真的会相信这个畜牲的鬼话,为了苟延残喘将凌霄派山门打开,亲手将祖宗基业交出去。
他凌无拘,就是死,也不会让凌霄派落入这些人面兽心的畜牲手里。
凌无拘没有回答人影的话,在对方看来,似乎他真的动摇了,人影心中一喜,正打算乘胜追击,却听凌无拘道:“天璇宗来了,他是怎么知道凌霄派现世了?”
人影一愣,没想到凌无拘会问这个问题,一时没想好说辞,含糊道:“天璇宗诡计多端,怎么可能会告诉我是怎么发现的,无拘,比起这些,你还是……”
凌无拘直接打断他的话:“你不知道?呵,你不知道凌霄派出世,光听对面一句不知真假的话,就敢带人过来寻什么遗留弟子,你这么闲?门派怎么还没有断绝?”
人影:“……”
凌无拘:“你真把我当三岁小孩哄啊,听你放了这么久的屁,总算让我有时间把剩下的事都处理完了,老东西,你记住了,你这辈子唯一一次失算,就败在今天你的那条舌头上。”
人影一惊,凌无拘突然掐了一个法诀,冲着人影放声大笑道:“去给我凌霄派千万亡魂陪葬吧!”
说完,他的身体猛地下沉,春草塘中的阵法瞬间化成一道道丝线,缠住掌门干瘪瘦削的身体,无数双血手从丝线中伸出,狠狠地抓向阵法中心的凌无拘!
掌门的声音淹没在阵法中,却从整个凌霄山中响起,字字清晰,“凌霄派第四十代掌门人凌无拘,今以身为阵,以魂为引,愿以永不入轮回为代价,恭请师祖,开封山大阵!”
望祖师在天之灵,庇佑我凌霄弟子,一生顺遂……
阵法顿时光芒大亮,整座凌霄山剧烈颤抖,从四面八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强光,一同朝黑夜射去。
人影躲闪不及,当场被白光贯穿,惨叫一声,忽悠一下消散在了原地。
月色大亮,数道天雷仿佛汇聚了大能的全部灵力,毫不犹豫当空朝阵法劈下!
封山大阵发出一声怒吼,凌霄山的全部灵力,春草塘的所有怨气,包括数不清的聚阴之地,汇集在一起,以凌霄派第四十代掌门的全部修为,肉身,灵魂为载体,发出了最后一声哀鸣。
如同天罚。
天地震荡,山河破碎,天空像被撕了一道口子,瓢泼的暴雨倾盆而下,将一切的仇恨、怨憎、不堪、死亡与过去,一同埋葬入深不见底的池水中。
无拘真人的半个身子沉入水中,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周身逐渐破碎,一道道裂痕出现在他身上,他却并不觉得痛苦,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自己的一生,发现到头来,他满心沉淀的,只有深深的留恋。
他本可以无牵无挂的离开这个世界,这对他来说应该是一种解脱,如果能拉几个垫背的就更好了,但现在却不行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发现自己竟然是恐惧的。
他看着自己破碎的双手,两个时辰前,他刚祭奠完春草塘中的亡魂,还在用这双手在厨房里忙碌,打算为出关的小弟子做些点心,犒劳一下他。
然后封山大阵动荡,晦夜中出现本该消失的月色,他只来得及派仙鹤去寻凌渊,叮嘱它若是自己回不来了,就带着两个孩子下山,把秘密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也不要回来。
然后他就真的回不来了。
无拘真人迷茫地想,就这样走了,小渊怎么办,天儿怎么办?
他的两个小徒弟要怎么办?
他还没来得及把新做好的桂花糕给他们两个,没来得及告诉他们山下人心险恶,没来得及叮嘱他们不能暴露自己凌霄派弟子的身份,没来得及好多好多……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他们最后一眼,没来得及告个别。
掌门的意识开始模糊,迷茫中他似乎听见一个稚嫩的童音,字字珠玑。
“弟子只要可以和师兄师父天长地久的待在一起,便死而无憾了。”
“死而无憾……”
“哈哈,原来我这一生,连死而无憾也是一种奢望。”
池水漫过凌无拘的肩膀,凌霄派所有灵力汇聚一身,让他的容颜奇迹般回春,白发青丝,依稀少年。
然后他似有所感,抬头看向天空,两道流星般的人影朝这边飞驰而来,光华万点的落入他行将就木的双眼中,在电闪雷鸣中明明灭灭,像两颗小小的,可怜的星子。
凌无拘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无限眷恋的看着这两个星点,有千言万语想说,千句万句要叮嘱,但最后还是一挥浮尘,将两个弟子隔在了阵法外。
凌渊已经看到了阵法中的掌门,目眦欲裂,惊恐道:“师父!”
师父似乎是笑了一下,凌渊没有看清,一道柔和的白光已经将他和观天包裹,不由分说的将他们推出了阵法范围。
竹林小院,凌霄药堂,藏经阁,陌上院,所有的一切,随着凌霄山开的轰鸣,一同消散于尘埃。
直至万籁俱寂的最后一刻,一尾锦鲤突然从水中跃出,贴着凌无拘的额头轻轻碰了一下,一道白光从他破碎的身体里飞出,飞向春草塘旁破旧的小草屋。
暴雨过后,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