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观海 第47章 静夜

487听见有人唤他。

那声音极轻，带着些急切却不咄咄逼人，和这几日扼他脖颈的各路妖魔都不一样。他感觉自己躺在一处暖塌上，虽没睁眼看周围，却觉得十分安详。

他动了动眸子，恢复些意识，感觉似乎努力一些就能睁开眼。

可他没动。

他突然很想这样合眼躺一会，什么都不去想。小腹时不时传来阵阵痛感，他脑中空白，倒让这痛感察觉起来更强烈。

那人的唤声渐渐急切，487感觉自己的肩头和脸颊被温热的手掌抚摸着，仿佛来者很想把他从这个无名世界里拽回去。

如此急切，会是谁？

兴许是熟悉的人，又兴许是新的伪装，可他们似乎都一样。带着千篇一律的和善，眼底的利刃恨不得扎穿了他的肚子，好取出腹中胎儿。

他想久睡一觉，并不想醒来，他太累了。

“醒醒，醒……”

487睁眼的最后一瞬清晰地感受到了唇瓣传来的触感。来不及多思考这触感，一张脸映入眼帘。

室内足足寂了片刻。

“果冻？”

487全身的血涌上来，他想站起来，却因头晕目眩只能空扑腾几下，还险些栽进果冻的怀里，被果冻结实地抱起。果冻的脸还没来得及做出表情便被487的手搭了上去，紧接着被抚摸，翻眼皮，直到果冻被掐疼得发出了微弱的吸气声。

他并没阻止487，487也渐渐停下了动作。他缓缓躺回床上，视线不离开眼前的人，喃喃道：“真的是你吗。”

“假不了。”果冻看着487失调的感官，指腹拨掉他的眼泪，语气很轻：“人皮面具没这么真。”

“我没做梦吗？”487晃了晃被果冻攥住的手，泪流得比果冻擦得快，没多久便哽咽起来，似是自言自语一般：“是做梦……也没关系。”

“不是做梦，是我。”果冻掏出帕子给他拭泪，面颊上毫不掩饰的愁容让487感到陌生。“我做错了很多事，一时说不清楚。你先想如何自卫，不必想我。若有能用我的地方，你同我讲，我豁命都行。”

“果冻，这都是我的债。”487摇了摇头，眼眶红了半片，唇瓣开合许久才说出声音：“你再豁出命……我真的，就什么没有了。”

“好，好，”果冻立刻说，“我现在就惜命，留着陪你。”

眼泪先一步落到枕上，果冻凑近了擦去，趴到他枕边低语：“这里是永寿宫偏殿，太后借召我问话之名，让我陪你。”

487抽出一只手揽上他脖颈，并不关心自己在哪：“你受刑了吗？”

“挨几顿像模像样的揍，雷声大雨点小。”果冻压低声音，笑着说：“杖手技艺高超，棍子抡得老高，落下不伤本。”

487没跟着笑。

“你从皇上那里出来，刚上车就晕过去了。车子直接带你回了这里，半路没遇上别的。”

487似是听不见似的，手在果冻的脸上不停歇地摩挲，眼神也只看他的脸。果冻看着那直勾勾的目光直觉得忧心，轻声问：“身子难受吗？感觉哪里不舒服？”

“不知道。”487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手里动作未停。过了许久，他好像突然找回了神智一般，陡然严肃起来：“果冻。”

果冻也跟着提起心：“怎么了？”

“太后借口提审你，”487顿了顿，“那你是不是，不能在这里待很久？”

果冻望着着这双目光，它让人不忍心给出肯定的答案。见果冻不说话，487更急，急得要从塌上爬起来：“你要走，去哪里？还回大牢吗？能不能别走？”

“朝中要议此事，得听那边的发落。”果冻说，“眼前的朝会是最好的机会，太后应该会尽力。”

487愣了会神，迟钝地点点头。果冻给他扶回枕上，打量着人神色才开口：“你昏睡时大夫来把过脉，今夜就会临盆，我陪着你。”

487望着果冻脸上不散的忧色，此刻总算悟明白了这愁绪的源头。

太后倒是守信，真把人搬来了。

外头清嗓一声，果冻急忙坐正身子，噤了声。门一开，进来的是个487认得脸的贴身侍婢。他将吃食放下，暼了眼487的脸色，柔声细语道：“殿下，几位嬷嬷已在外头候着，今晚这胎就由他们照看。您先将这吃食下肚，补些力气。”

487由侍婢扶起身，果冻在一旁问：“只有嬷嬷吗，太医呢？”

那侍婢毫不意外，对答如流：“回大人的话，今晚殿下从圣上那儿出来以后，赵贵妃说身子抱恙，圣上便将医馆的太医全都传召到贵妃寝殿了。”

言毕，果冻和487四目相对，半晌没蹦出一个字。倒是那侍婢先解了他们心中之惑：“殿下和大人放心，太后早有此准备，几位嬷嬷是数月前在宫外医馆寻的大夫，只是在永寿宫中暂时当差，其医术身世都经了太后考量。”

侍婢撤出去后，487暼了眼吃食，没有动弹的意思。

果冻放下手中的东西，凑近去：“抱一抱。”

487没犹豫，身体倾倒在他胸前，果冻双臂揽住。487的下巴垫在他肩头，脑勺被果冻的掌心覆住，温热的气息渐渐环绕。

487闭上眼，这气息比一切都能让他安心。

果冻揽着他，感受到怀里颤抖的身躯渐渐平息。他听到487用极轻的声音说：“果冻，终于轮到我了。”

果冻抚着他的背，喃喃地回应：“轮到什么？”

“舅舅要我住在宫外，起初是想让我为他所用。后来他有了更倚重的皇嗣，便弃了我。”487用气息吐字，“我那时候以为，我就此平安了。”

果冻顿了顿，轻声问：“太后要你做什么？做完之后，咱们远走高飞，不回来了。”

“走不掉。”487气息颤抖，在果冻肩上布料晕开一摊湿润，“他要这个孩子。”

果冻唇瓣开合几番，吐不出半个字。他倾斜身体，将487抱紧了一些，蹭了蹭他的面颊。

487面颊上有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湿漉漉的，有些凉。

果冻不敢发出叹息。487神智已然垮塌得不剩多少，果冻自知不能再倒下，他是487仅剩的希望。

“太后说让我回西疆履旧职。”果冻倚着487的面颊，低声说：“他还用得着我打仗。我把突厥打出去，打赢他们，就能要求接孩子回来。”

487呼出一口气问：“多久？”

果冻说：“我尽力，越快越好。”

“你知不知道，”487在果冻视线不及的地方唇线抿紧，说：“你得力的旧部下，都会被换掉。换成太后的人。”

果冻应声说：“我知道。”

487点点头，过了片刻：“那咱们还能赢吗？”

“只要我活着，咱们就能赢。”果冻说，“我刚赴任时也和手下人不熟，不耽误我打胜仗。太后的部下最多是监视，不会害我。他若害我，现在就可动手，不必这么麻烦。”

487把头埋进他脖颈，说：“真的吗。”

“真的。”果冻涩声说：“这回不是骗你。”

487苦笑道：“哪回是骗我？”

果冻沉默许久，没吭声，只给他裹紧了被子。487嘴上不舍，追着问：“说啊，哪回骗我了？”

果冻声音极小，挤出来似的：“你不都知道了么。”

“没有，”487说：“我不知道。”

果冻说：“那几天晚上，我是去见太后的人，真没去外面做混事。”

“嗯。”487认真地点点头，说：“但我去了。我已物色了多位美倌，个个风流倜傥，正待我细心挑选。”

“嗯，甚好。”果冻乐了一声，问：“用我帮你挑吗？”

“不要你挑。”487皱了皱眉，颇为不快：“我自己来。”

“行，你来。”果冻颔首，捻了块吃食喂过去：“吃点东西吧。”

487咽下吃食，又说：“孩子也非你所出。”

“那可惜了。”果冻探了粥的温度，已温热适中，他盛了一勺喂进487口中：“孩子他爹呢？”

487咽下粥，瞥他一眼：“孩子他爹是混蛋，跟青楼的妓跑了。”

果冻吹着粥，说：“换我来吧，我也混蛋，替他正好。”

“你——”487垂着眼，不悦地说：“你根本就没信我的话。”

“信了，我都信了!”果冻喂他喝粥，嘴里辩解：“这不是学着他伺候你么。他平日如何照顾你的，你教我，我学着他来。”

“没指望你信。”487声音软下来，带着泣声：“可我当时真信了……”

果冻见状不对，撂了粥碗就去抱他。

“我混蛋，再也不敢了，再也不骗你了。”果冻偏头看他，见487哭得眼都肿了，那泪珠如同打在他心上似的。“给你罚，怎么罚我都成，给你消消气。”

“不要……”487伏在他肩头，气喘不匀，片刻后小声说：“我好疼……”

果冻怔了片刻才回过神，腾了只手揉他后腰，待一阵过后才问：“疼多久了？”

“不长，你别叫大夫!”487紧紧环住臂弯，哀求似的：“我能忍着，你别告诉大夫……”

果冻不知所以，半个字不敢言，只抱着487轻晃。

“我想，让你多陪我一会……”487声音沉闷，“大夫若是进来接生，你就得出去了。你一出去，又说不定多久才回来……”

487不知自己为何又哭。他不怕疼，也早做好了这孩子要交与他人的准备，这几日见皇上太后的软硬兼施和威逼利诱他都没哭，可果冻一抱着他就想哭。果冻的臂弯像是永远能遮蔽风雨，他躲在下面时，不用担心外头的一切。

“好，听你的，先不叫大夫……”果冻给他理着衣襟，说：“躺一会好不好？”

487没应声，算是默许。果冻垫高了枕，待487躺平时，脸上已出了一层薄汗。

“对了，我有话问你。”487回过神智，想起皇上提的那事：“你早些年在西疆打仗时，偷贩过军器没有？”

果冻往门口瞥了一眼，室内寂静，他把头凑到487枕边：“没有。这是谁和你讲的？”

“皇上今晚和我说的。说是吴王案中也有类似的事，要怀疑你二人的干系。”487目光如炬：“你没做，但你好像不觉得意外。”

“我是不意外。”果冻颔首，“边疆战事吃紧时就得加征民兵，疆民还是当年的那群人，不过是征爷爷换成了征爹和儿子，并无区别。说我和吴王有密切干系，其实也没说错。那时战事太乱，倘若真有人偷跑到外头卖了手中兵器换银子，查人头的也未必查出，只当这人是死得尸首无归了。”

487哑然，没有说话。

“西疆陈事太多，换谁来都捋不清楚。自证无用，证清了一次还有下一次，倒不如直接交代给太后，由他想办法。”果冻抚着487被角，“他既然敢接手守疆将军的儿子，想必早做好了被泼一身脏水的准备。此事本就因他而起，若不是皇孙之争，谁会盯着我三五年前的旧事做文章。”

487想了想：“太后久居京城，对西疆早年那些事不熟吧。”

“怎会不熟？没人比他更熟。”果冻对着口型说：“吴王案可是他做的。”

夜深人静，外头的嬷嬷不知在做些什么，竟一点声响也没有。487来不及答话，痛得将头埋进被里，怕声响惊动了外头。

果冻看得揪心，给他揉着腰身：“要不，要不还是……”

过了片刻，487探头出来：“我得先把你问清楚。你一出去，太后就要借着机会审你，到时候我在里面痛，你在外面心烦意乱，还不得问什么说什么？”

“盐案和军器案我都坦荡，随他问去。”果冻放缓调子，“我也不敢撒谎。你还在里面呢。”

“还唬我。不止这两件事吧？”487瞅着他，说：“盐事是元汝栽赃的，兵器案是几年前的。那你几个月前溜出去那晚是去做什么？”

果冻沉默半晌。

“见太后，帮他做事。事早已做成了，收拾得安稳，放心。”果冻恳求地说：“此刻说怕气着你，回府再说吧。”

487此刻痛得快不间断，不想再说话，可心中还是不踏实：“不行，你先说来我听听。”

果冻顿了顿，只好说了个头：“猎场那事，是我做的。”

487心口一呕，片刻间差点以为自己要吐口血出来。果冻吓得急忙去扶，连连给自己一通好骂。487缓了一阵，抬手说道：“你先别说了，回府再讲。”

“嗯。”果冻给他擦了额前的汗，吻上去，再放下帕子。

“出去吧，叫嬷嬷进来。”487攥着他手腕，顺着摸过掌心，停在指尖：“别离开这个殿，就在外头等我。”

果冻郑重地应了声：“好，我就在外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