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多想,陈今迅速起身冲到了门外,送葬的队伍并没有走远,队尾的两人手持长棍铜铃,左右晃荡着叮咚的声响遍布整街,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们边走边缓缓回过头来,那是两张涂得煞白的脸,只有嘴角的地方用红泥涂开拉长,远远望去像两名美国恐怖故事里咧嘴大笑的小丑。
“别跟太紧。”吴增伸手拽住他后衣领,冰凉的拇指蹭过后颈引得一阵战栗,“没有邀请的跟葬......不礼貌。”
吴增的话流水般从耳边滑过,不留一丝痕迹,陈今只是直愣愣的看着远去的队伍,那两名白脸送葬人分明是廖叔和李姐——廖叔浑浊眼珠倒映着陈今仓皇后退的身影,李姐怀里的白幡凭空飘荡,双眼呆愣无神,脸上劣质的白泥掺着脸上的汗水划下,转眼又被她枯瘦的手指抹去。
“叮。”手机突然收到了条信息,陈今摸索着从口袋间掏出——新任县长李明明积极开展惠民工程,勐了村村路升级完工!
“啪”一个东西随着他的动作从口袋中掉出——那是刚才昌林老太放在桌上的干瘪蘑菇。吴增弯腰捡起,蘑菇通体紧缩发皱,没有一点水分,但在阳光下却反射出珍珠般的冷光。
“给。”
陈今默默接过这朵干瘪的蘑菇,和方才恍惚间所见完全一样。
队伍越走越远,但尽头仿佛是那高高在上的山神庙。
“他们好像走的山神庙方向。”吴增用鞋尖拨开路边乱扔一次性筷子的塑料膜。
“是呢,按照习俗是在家守灵3天下葬,但庙修起以后太灵了,大多数人还是选择帮人放在山神庙里面一天,一来除霉,二来保佑。”老板娘从店里追了出来,拿着个二维码笑呵呵的示意两人还没给钱,“更何况,这个庙老太之前抓着吴叔忙前忙后折腾了很久,她不去这最后一趟,肯定是心里头放不下克呢。”
村界碑前。
昌林老太的小院子静得诡异。老旧的捕鱼器具爬满蛛网,依旧放在门廊边,几乎被岁月风干。主楼的门虚掩着,里面有些窸窣的动静。
吴增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里面倏地没了声音。他随即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只见三名极为相像的男子正面带恐惧的紧盯来人——那是阿白三兄弟。
“咳咳。”香火味、炭火味和草药味混着白烟从屋里飘出,陈今不自觉的呛咳了两下。
“你们是......”白老二放下手中正在鼓捣的扫把,旋即拍灭地面上的香炉,火星子噼啪的溅了两下。几年前深夜相遇的记忆涌上心头,“之前你们给是半夜来找过......还是,还是三荣奶说啊帮忙呢!”
吴增倚着门框笑了笑,他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放在桌上,白老三抽动着鼻子闻着香味跑了过去。这么些年了,老三空长了身高,但里子却还是小孩子的心思,被一颗糖逗得喜笑颜开“阿哥,糖!”
白老三的手指刚触到油纸边缘就被阿哥瞪了一眼,最后只得讪讪的收回手,眼巴巴看着吴增解开系绳,十二块泛着油润光泽的芝麻酥糖瞬间展现于前,甜蜜的香气压过了满屋高香味。
吴增笑着给他递了一块,白老三回头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阿哥的表情,见对方没有反应才欢天喜地的接过,最后猫角落吃去了。
“不知道你们在此,救命之恩,只能先用这酥糖谢过。”吴增说得轻巧,他想感谢的从来就只有那一个人罢了。既然沙女之毒从未真正起过效用,三兄弟的救治之情就无从说起,他的言语间自然也只有些敷衍的客套。
“那天全村都听到了地雷响,三荣奶还让我们克寻过你俩,真是运气不错。”白老大瞥了一眼来人,沉着脸用木棍拍打着被褥——这是勐了村亡人后的习俗,尤其是对在睡梦中去世的老人,通过拍打被褥促使魂魄追着遗体一起离开。他腰间挂了个小铜秤杆,几番动作下撞在桌角,发出刺耳的金属颤音。
估计是对吴增的态度不太满意,白老大此刻言语间带了些戾气,并不似当年般好沟通。半晌,他才从床铺中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吴增说道:“多谢你的糖,我们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和专注好好品尝的,就像当初救你命的时候一样。”
“再次谢过三位小兄弟。”陈今的鞋底重重碾过吴增的脚背,在对方夸张的抽气声中毕恭毕敬的朝三人鞠了个躬。纵使吴增从来不需要救助,三人也是尽了心力,这份恩情不得不谢。
衣柜的阴影投射在他绷直的脊背上,白老大忽然伸手托住他手肘,常年捣药的手掌粗糙如砂纸,却在触及皮肤时放轻了力道。
吴增抱着脚假意吃痛般后退回门框,站在陈今身后不再说话,只是双眼悠悠的盯着白老大不知在想什么。
看着眼前的大人来回打着太极,说些不明所以的话,白老二终于一屁股坐到长条板凳上,扫把被他揽在怀间,满脸困惑道:“那你们来做么?”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三荣奶的送葬队伍。”陈今说完这句话便顿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意要到老太家来,是为了证实她确是走了吗?好像也不是。
“所以是干什么呢?”白老二继续追问道。
“追生葬不妥,自然只能到家里打打下手了。”吴增慢条斯理的开口道:“你们不也是吗?”
“哪有!没被邀请的才叫追生葬,我们是因为年纪小不能跟葬的!”白老二立即反驳道。
“哦?那这么说你们被邀请了?”
“......哥!”白老二咬牙切齿的转头寻求白老大的慰藉。
“三荣奶生前把存的草药都留给了我们,她没什么亲人,我们自然是要来整理一番的。既然你们是来打下手的,那现在便开始吧。”白老大没理他,只是自顾自的说着,随后从白老二的手里抽出扫帚扔向吴增。
众人不再说话,陈今拿了桌面的毛巾帮忙擦洗老木柜,吴增则是用扫帚在地上随意的扒拉着。
卧室旁边的隔间,这间屋子光线暗了不少。
昏暗中,吴增的扫帚不小心撞到木柜,木柜顶层摆放的陶罐被碰得叮当响,随即“啪”的一声从顶部掉落。
“怎么了!”白老大急匆匆的跑进来,他打开电筒一看,那是一个圆形的陶罐,里面装了很多灰白色的粉末,没什么气味,“点香后的香灰,有药用。”
白老大招呼老三进门把粉末收拾装瓶,陈今闻声也跟了进来,却只瞧见吴增朝着柜子的方向给自己使了个眼色。
昏暗中,陈今指尖刚搭上木柜铜把手,一股霉味便顺着缝隙渗了出来,他下意识屏住呼吸,余光分明瞥见柜门缝隙里漏出了红光,如同跳动的火苗般轻微晃动着。随着"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动,腐朽的陈木味裹着浓重香灰气扑面而来。
柜子里赫然是一个供台,装扮比起这间屋子来华丽了不少。三层暗红色绸缎垂挂在柜内,微弱红光中泛着丝绸诡异的光泽。柜子底部支了张供桌,通体漆黑,仿佛用狗血浸泡许久,桌角雕着扭曲的人形团——眼睛的位置被刻意镂空。供桌上摆放了扁耘炬的神龛,三根粗长的高香插在青铜蟾蜍香炉上,旁边点了两个白色蜡烛,但燃烧的火光竟发出诡异的红色。
这诡异的场景让现场陷入无声。陈今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现在才深刻的意识到——新的世界开始了。
“嗙!”门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白老二慌慌张张的跑进门来,“哥,村界碑被人推了!”
“当心!”吴增猛的拽开陈今。他刚才站立的位置,老旧的房梁上突然掉下个扁平的木箱,原先也不知是如何摆放上去的。
这屋子阴气森森,着实不易久待,吴增抓住陈今的肩膀,单手拎起木箱就往外走去。
“你把三荣奶的东西带哪去!”白老大一声呵斥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吴增这句话几乎是从喉间碾出的,仿佛压制了巨大的怒火,但尾音却诡异上扬,让人摸不清他的情绪。
三兄弟不管不顾的跟了出去。
门外,烈日当空,铲车的轰鸣声撕裂了勐勒村村口惯常的沉寂。几个穿行政夹克的镇干部正站在一旁看着工程队干活,锈迹斑斑的铲车早已把村界碑铲倒在地,石面上斑驳的“勐勒”二字裂开一道狰狞的纹路。
一旁的挖机接力而上,就这立碑的位置深挖一道。
“你们干什么!”白老大撕心裂肺道。
昌林老太在村口住了一辈子,当年昌林人惠及勐了村时村界碑落成,这碑几乎和她一般大年纪,如今老太走了,碑也要没了吗?
“按章办事,早就该拆了,因为赵淑梅多加阻拦才迟迟不得动工,现今你们可没理由立场阻拦合法流程。”两名干部推了推眼镜,踱步走到几人面前,从公文包里掏出一纸公函:旅游公路修建,拆界碑扩道,签发人是——李明明。
是那个李明明吗?
“三荣奶都还没有下葬,你们就着急拆碑,干部办事情就是这么教条不讲情面的吗!”
“用不着你教训我,有意见你克镇里面投诉!”这两名干事大小是两个领导,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指着鼻子骂,这会面子有点下不来台。
“这个领导,您再往下挖挖,看看能不能挖出些宝贝来?”吴增看着村界碑顶部一个红色的回环图案,冷笑一声道。
陈今瞳孔瞬间放大——昌林人以水为本,魂归于水,丧葬以鱼葬为主。然而多年前村里就禁止了鱼葬,村民也排挤昌林人,那这期间他们的亡者遗体又是放到了何处?
昌林老太的去世好像把前两个世界形成的秩序都给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