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开科推开老宅气派的铁门时,吴老头正蹲在院子的角落里抽着水烟筒,脚边放着塑料袋盛放的烟丝,是从村里的集市上10元一袋收的,白色的烟雾腾空在屋檐处徘徊盘旋。
“怎么又抽这种烟了?”吴开科皱着眉把布制的公文包放在一楼客厅中的小木凳上,公文包上赫然写着“化工研究院”的字样。
这房子新建不过两年,但此刻的客厅墙面凹凸不平,墙角也出现了龟裂的细缝,家具乍一看像是高级红木,但四角早已掉漆斑秃,唯一新一点的便是客厅正中的电视,但屏幕上落满灰尘,看来主人并不时常开启。
吴开科环顾四周一圈,嘴角动了动,再没说话。他伸手解开西装扣子,把脱下的外套挂在了木椅靠背上,衣服太长下摆直接垂到了地上,不过晃动三两下,衣服变得灰突突的。
吴老头把脸埋进烟筒猛吸了一口:“这个味道淡,臭不捉你。”说罢,他把水烟筒放到一旁,略佝偻着腰起身,双手在腰间摩擦了几下,随即帮吴开科把衣服挂进了卧室,半挽到膝盖的裤腿因为抬脚的动作缓缓滑下,遮住了吴老头因常年劳作而干枯发黑的小腿。
卧室正对着门的是一张供桌,上面摆的是织龙母的神龛,寓意布衣充裕。
吴开科坐到了小木凳上,目不转睛的盯着父亲的动作,只是这话像根细针似的扎进心间,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小学同桌指着自己满是补丁的袖口哄笑,高中课间同学“不小心”在班上传阅着自己助学贷款的单据,大学有钱舍友“无意”给了自己这个穷乡巴佬一杯免费的奶茶......
“摘得五朵一摸青,炒给你噶。”吴老头磨蹭着从卧室走出,言语间皆是关切,但目光却始终不敢同吴开科对视。
“别折腾了,留时间收东西,明天跟我搬去城里。”吴开科摩挲着自己的腕表一字一顿道。
吴老头默不作声,绕过吴开科径直进了厨房开始放水洗菌。
吴开科从公文包抽出房产证,大步走进厨房,“三室两厅带电梯,节假日随你回来......”
“哐当”一声,吴老头把铁锅重重摔在灶台上,面色阴沉的走向旁边的食神供桌。厨房的光线亮些,供桌和神龛被吴老头照看得很好,面上擦得一尘不染,和老旧的客厅两模两样。
供桌的灯座里塞满了泛黄的纸条,隐约能看见“借米三升”、“菜油一支”的字样,吴老头从中选了一张,紧接着便把纸条在立香上燃尽了。
“又是这套!”吴开科突然暴起,随即把红本拍在饭桌上,动作直接带翻旁边的小板凳,“守着这些破纸、守着这个破村你能当饭吃?外面的人怎么看我们村你知道吗?都是山旮旯的野鸡,羽毛再亮也改不了满身的土腥味!”
屋子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吴开科回头发现自己的倒影打在了墙面上,夕阳的投射下被拉的很长,扭曲而变形。那些纸条上的字迹仿佛突然活过来了,密密麻麻爬向他的倒影,把他困在墙面上动弹不得。他猛的抓起饭桌上的小碗就要砸向供桌,却被吴老头突然伸出手死死攥住手腕。
吴老头的手腕如枯枝般脆弱,但却在保护神龛时迸发出了了惊人的力量。
“这是从山神庙的请回来的。”吴老头第一次抬高嗓门,“没有山神庙,当年你......”
“又是山神庙!”吴开科猛地挥手甩开父亲。
吴老头踉跄着后退,他混浊的眼底映出了吴开科狰狞的脸,“十年前你说修庙还愿,我给了十万!五年前你要扩建,我又打了二十万!现在又是什么原因不愿意走?”
吴开科的怒吼在看见吴老头突然下跪的动作后戛然而止。
“让我还完这些愿......开科,求求你.....”老头的声音沙哑而颤抖,像一把把利剑插入了吴开科的心头。
吴开科张了张嘴,但却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他颤抖着扶起父亲时,良久才缓缓开口道:“炒一摸青吧。”
“哎。”吴老头连忙起身,从发黄的冰箱中献宝似的拿出自己找的几朵菌子,吴开科扯开嘴角苦笑了一下。
很快,厨房里响起了大火爆炒的声音。
天色呈现出异样的明蓝色,云层如同被撕裂的破布般布满了天空——这是陈今第二次见证勐勒村的重组,当下时间又快进了5年,已经到了2020年。
曾经的村口水泥路已翻修成立沥青路面,路边人家多数翻新建起了新楼,整个村子干净整洁了不少,街道也比记忆中繁华许多。不过最为显眼的还是远处半山腰上新建的一座庙宇,远远望去都觉得恢弘大气。
走在街上,陈今脑海里回响着边界线上地雷爆炸巨响,嗡鸣声萦绕在耳间无法驱散,陈今不自觉的甩了甩脑袋,企图让这些杂音被隔绝在外。
“怎么了?”吴增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他混有薄荷气味的冰凉的手指随之覆上了陈今的太阳穴,轻轻的揉压下陈今倍感松懈,但这亲密的接触却也让红晕爬上脸颊。
定不可能只是沐浴露的气味这么简单,吴增应该是下蛊了。
“在害羞吗?”吴增带着笑意的气息拂过耳畔,“小今你脸这么红?”
陈今触电般弹开,梗着脖子说道:“大中午的出来你不热吗?还有别叫我小今!”
“好好好,我的问题。”吴增朝他眨了眨眼,一脸惋惜继续道:“都是因为我饿了,所以才要大中午的委屈你陪我出来找吃的,看得我都心疼了。”
一小时前招待所内。
“?”的一声,陈今一拳砸到了吴增的右眼上。
“小今你力气真不错。”吴增捂着右眼调笑道,随即给他递去裤子和——一条崭新的纯白内裤。
“咕噜噜......”折腾了一整晚,又是跑又是跳的,陈今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开始抗议。
陈今心里臊得慌,他一把抓过衣服头也不回的进了浴室。
“你自己休息吧,我去吃东西。”
“哎!咱刚谈上,不能分开那么久的,我跟你去。”
陈今喉头一滞,张了张嘴但却实在不知道该回他一句什么好,最终只能这么臊着上了街。
【老街豌豆粉】——熟悉的豌豆粉香味从街边的店铺里传来,豌豆粉小摊的老板娘竟然支棱起了个店面,看来这些年生意不错。
老板娘端着瓷碗从后厨转出来,当年摆摊用的包浆木桌仍旧放在店里,不过上面已然改放了神龛——那是“梅金娘”,专保财源广进的。
“神龛是新盖的山神庙里请的?"吴增指尖拂过桌面,上面一尘不染。
“事呢!我们这个山神庙灵呢!自从盖起后,所有拜过的人都说好!”老板娘突然有些羞涩道:“不然我也找不捉老公,更开不起这个店。”
说罢,一个憨厚老实的男人从后厨出来,手头端了两碗刚切好的调料碎,他憨憨的笑着道:“吃好喝好。”
陈今笑着朝他点点头。
正吃着,屋外突然传来鞭炮的响声,鞭炮声音刚落,一群人马整齐有序的从店门路过,队伍正中的六名伙计挑着的赫然是一口棺材。
“昌林赵淑梅享年93岁,喜丧!”一名老朽站在队尾吆喝着送葬的丧词。
“昌林......老板娘,这说的是村口的......”
陈今话还没问完,老板娘就续上了:“是啊,独独个在床上走呢,还是阿白他们三兄弟发现呢。现在是已经在家守了三天了,也是到下葬呢时候了。”
陈今愣住了,他见过老太重生时黏腻的肉团的模样,也见过老太和吴增单手对抗的场面,她为人古怪,但昨夜分明还救了吴增一命,怎么仅是一夜之隔就已生死两别,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仿佛所有惊心动魄的死亡不过是场荒诞的噩梦。
旁边的食客对此毫无反应,只是用瓷勺在碗里打捞着食物,陶瓷撞击的响声惊得陈今浑身一颤,他突然觉得眼前开始模糊,恍惚间老太本人好像站在了桌子面前,她浑浊的眼球突然转向自己,瞳孔深处似有无数脓血在翻滚,那种被吞没的窒息感瞬间涌来——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都是假的。”老太没有张口,但陈今分明就是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恨不得现在就离开,你们所有人的生老病死跟我没一点关系......
那吴增呢?对!那吴增呢?这些世界消失,他会怎么样......
面色可怖的老太一步步走近,但她只是在桌上放下了一朵干瘪的蘑菇,随后便消失不见了。
“嗒”一声脆响,陈今瞬间清醒过来,他双手紧攥着桌布,眼前再没有任何人。
“发什么愣呢?”
陈今猛的回头,只见吴增单手支棱在半空,刚才便是他打的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