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不知何时蔓延了过来,此刻像个惊天巨物般笼罩在勐勒村顶。陈今的视线被碑顶猩红纹路死死攫住,倾倒瞬间石碑破开的裂纹沿着碑文沟壑蔓延生长,顶部红色的回环在阴暗的光线下似乎突然活了过来,如刚钻出泥土的鲜活蚯蚓般引人注目,陈今猛然回想起,三荣嬢当时给的牛皮纸四周,皆是用该图样做的缝边,记忆中的形状与当下所见竟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
“哼,你们这些个伙子,怕不是以为我们刚刚才开始挖噶?这种大个碑早就刨边了几次了,只是今天将将把它推倒闹。”一名干事对吴增的话不明所以,只是冷哼一声,语气不佳道,“不知这个碑,就这这块地,我们都有合法手续给它铲平!”
“你!”白老大想说什么,但被老二和老三拉住了手脚。
村界碑本就是立在一个小土坡上,眼下这些干事的架势,大概是不推平不罢休了。然而,伴随着挖机的深入,翻出的黑土里突然露出些平整的朽木来——那是棺椁。埋得比寻常人家要深上许多,若不是今天有这个挖机所在,还真不一定能够刨得出来。
木材的表面分明还有鱼骨与贝类拓印的痕迹,陈今瞳孔骤缩——多年前被禁了鱼葬的昌林人竟被深埋在此!难怪这么些年了,三荣嬢都固执的守着这块破石头独自住在村边上。
“你们不要太过分!”白老大挣开兄弟的桎梏,声音微颤的说道:“这是让人死不瞑目!”
“麻利点!”年长的干事朝着帮工的工人喊道,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交接单转头朝着白老大说道,“你以为镇里没想过这事给?修路造桥挖到坟的事情多了克了,如果你不是他家亲戚,你就不有权利在这里张牙舞脚!”
“疯子!”白老大一挥胳膊,挣脱两兄弟的控制,径直回到门槛上坐下,不再说话。
帮工的本地汉子熟练的用吊车起吊棺木,吊车的金属臂在暮色中划出巨大的摩擦声,十二口黑棺依次被吊起装车,像是一个个被塞回蛹中的成虫。
这些汉子并非普通的劳工,他们手脖处带着银铃,伴随着搬运的动作叮当作响,“三、二、一——落!”
领头的汉子抹了把汗,下一秒红字黄底的草纸啪地被拍在棺盖上。红色的字迹泛着古怪油光,不似低劣的颜料,反倒像是用动物血混合朱砂精制而成。第六串锡箔元宝被抛进土坑后,燃烧的焦臭味里突然窜出几缕青烟,在空中盘踞凝成团,下一秒竟扭成蛇形朝着陈今所在方向袭来。
吴增猛的扯住他后领向后拽去,烟雾擦着脖颈掠过时,陈今甚至听见布料被腐蚀的“嘶啦”声,然而擦身而过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回头一看,烟雾也消散无踪。
第二次了?
这是陈今来到后遭受的的第二次偷袭,虽说躲过去后细想都不成什么气候,但如果没躲过去呢?难不成这个世界的执念体有得伤害人的本事?
足足十二口棺材,装了六辆卡车才放下,直到这块小土坡变得一片狼藉,这帮子人才拍了照上车离去——明天继续填坑推地。卡车排成蜈蚣般的队伍依次驶离,当车队完全穿过本该致命的边界时,司机摇下车窗,将喝完的塑料水瓶往外一抛,随即便一脚油门走远了。
随着车队的离去,白老太负气回了屋子继续收拾,老二和老三自然是跟了上去。陈今盯着地上滚动的空瓶,一阵不真切感袭来,他隐约看到对面的树下站了个佝偻的身影,一动不动的注视着离去的车队,久久不动弹。
耳边似是传来了三荣嬢的怪笑声,陈今踉跄后退一步,下一秒突然惊觉有些不对之处——早在第一个世界时,纵使是了解如此多弯弯绕绕的三荣嬢,跨过边界也会粉身碎骨,现在一群人却来去自如,难道是边界没了作用?
“边界失效了。”陈今喉咙发紧,指甲掐进掌心。他清楚记得老太在眼前炸成血雾的场景,也清楚的知道爆炸瞬间的钝痛有多痛彻心扉,然而此刻车队一行却畅通无阻,曾经所历的那些仿佛成了场褪色的噩梦。
昌林老太的去世好像把前两个世界形成的秩序都给打破了。
“边界失效了。”陈今又重复了一次。
“或许她就不是普通人呢?”吴增蹲在地上摆弄箱子,细长手指将锁扣轻轻提起,却发现并未上锁,“无限世界里的普通人是不受边界限制的。”
陈今猛地转头,“那三荣嬢也跟你们一样?”
“这么大的年纪有着如此灵活的手脚,不是执念体也说不过去了。”吴增有些不以为意的说道。
“你一直都知道?”陈今喉咙干哑,发出的声音都变了调。
吴增动作明显的顿了一下,随即他笑着回头道:“怎么突然开始猜起她的身份来?”
“我看见她了。”陈今心里了然,这人早就知道情况,只是瞒着没说罢了,一时间脸色暗了下去,“她在看被运走的那些棺材,她放心不下的应当是同族的这些人了。”
“哪里?”
陈今向着不远处的树下指去,吴增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随后便笑着在陈今头上顺了两把,“你再好好看看呢。”
陈今推开吴增的手,再次抬眼仔细朝对面望去,老树杂乱的枝桠间,佝偻老太消失不见,不过是个青苔斑驳的巨石罢了,刚才的一切不过镜花水月,“你......”
“小今,我不会骗你的。”吴增一步步靠近,他往陈今手里塞了个小玻璃瓶,里面放了一管鲜红的血液,“早就想给你了,一直没找着机会。”
陈今知道那是吴增自己的血,但嘴上还是梗着说道:“我想要你的血老早就自己下手了,差你给我这点吗?”
“只有执念体亲手奉上的血才能有效用,自愿是控制的前提。”吴增摇了摇头,在玻璃瓶上轻叩了两下,“无限世界和执念体有很多的秘密,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你问我答。”
陈今看着来人步步紧逼,这张白得发惨的帅脸在自己面前放大,心跳声如鼓鸣般在耳边响起,终是忍不住把对方推开了,“你去看看箱子里面有什么。”
吴增话里话外说着不欺不骗,却很多事情又做不到不瞒,陈今对他所言只能选择性相信。不过毕竟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至少在吴增不会害自己这点上还是可信的。
“那几个娃娃倒是把这个箱子忘记了。”吴增抓着箱子的把手把它调了个个儿,结果这老旧的箱子提手应声断裂,好在吴增眼疾手快把它抓稳了才没能掉落地面。不过上面的皮革就没这么好运了——经年的岁月早已让表面氧化开皮,这下子碎屑直接窸窸窣窣的落到了地上。
箱子从房梁上凭空落下,落地直指陈今,要说无异陈今自己也不信,但吴增这次的动作却显得有些急了——几乎是不管不顾的要把箱子从三兄弟面前带走,他今日的反应确实有些稀奇——或许是箱子里真有些可用之物?又或者说是是这箱子跟吴增自己有些关系?
吴增拍掉落在自己手上的碎屑,随即半蹲下来,指尖在铜制卡扣处轻轻一抬,没有任何阻力,木箱轻易的就被掀开了,尘封多年的灰尘味便随着开箱的动作钻入鼻腔——里面是成捆的麻绳捆着泛黄纸页,像晒干的粽叶般层层盘踞。
吴增抽出一叠拆开,纸页形状大小不一,都是被强制捆绑在一起的,这些纸页唯一相同的就是上面都用黑色笔写了字,不过从第一张往后,字迹逐渐由工整蜕变为潦草,也不知期间发生了何事。
“借廖公家粮票两张”“借张公家布票两张”“借王母家油票一张”,借的东西不尽相同,但每次数量都不超过二,日期均聚焦于八几年间。每张纸条末尾都落了个“吴”字,笔法刚劲有力,一个单字也显得大气。
“这.....不是你借的吧。”陈今回想起吴增丰富的过往人生经历以及他今日的种种言行,玩笑似的提出了合理的怀疑。
“怎么还能怀疑自己对象呢?!是我没给你上交工资引发的信任危机吗?我的问题,我的问题!”吴增嘴里念叨着有的没的,随即掏出手机一个转账——“叮,二十万元到账!”
“?”陈今甚至感觉自己眼花了,这么多个0同时出现在手机屏幕里,要让他这个还在领着研究生低保的学生情何以堪,再来一次保不准直接腿软跪地上了,“你哪来的钱!”
“这条子有些年头了,不知道老太婆帮谁守着的,指不定是她老公。”话音刚落,吴增突然转头郑重其事的朝陈今发誓道:“我可没有欠款,都是存款,都是你的。”
......别的都不重要,但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屋里,两人把箱子带到了白老大面前。
“这可是三荣奶帮别人保守多年的贵重物品,得小心存放才成。”吴增满口胡诌道。
白老大没有搭理他,只是一脸不爽快的接下箱子,看来是对吴增是诸多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