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什么呢!”
博蓄殿的仆役首,燕沥,在听到殿门处传来的吵嚷喧闹声后,一下听出是谁的声音,疾步走到正殿台阶之上,厉声朗音,立时镇住现场。
“石寇,你还敢回来?”
燕沥脸上随嘴皮开合而动弹的光影线条像不停挥动的鞭子,将吐出的每句话都带上赫赫凶风。
“大人现在正在盘点各国提前送来的礼册,还有三位王使在侧监督。你在化谷殿吃了几斤臭肝烂胆,竟还有脸回博蓄殿大呼小叫?来人,立刻给我把他拖到行刑处打死。不必示上!”
石寇却坦荡荡站在原地,一点不怕人来捉来打:
“打死我可以,只是博蓄殿的接下来的难关怎么过?”
燕沥听到这话,线条如弯刀的嘴只扯了扯,甚至都懒得张嘴痛骂,压根不想理会。
一个因奸懒被逐出博蓄殿的奴隶,自己难道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句句回应他的疯话吗?笑话。
石寇漆黑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燕沥,仿佛对即将占满眼角余光、一拥而上的其他人视而不见。
“再过两天就是立秋,离中秋庆典剩下不过两月出头。夏末秋初,可是蚂蚁出来活动,为越冬存粮、入室觅食的好时节,甚至还有不少飞蚁在空中婚飞繁衍,在宫内各处游走。再怎么说,我也是博蓄殿的老人,如今收了各国的奇珍异宝,却没有在蚁群前对珍宝的捍卫之力,真不知道到时候博蓄殿有几个人被推出来背锅遭殃?”
听了他的话,周围原本要扑上押他的各位登时滞缓了动作。
燕沥看到其他人竟然被石寇的话吓住迟疑,更是怒上心头:
“其他人之后如何我未可知,但你今天的下场必然不得好……”
他的话说到最后一个字,因为忌讳硬生生吞音。随后大力拂袖、下阶奔去,预备亲自动手。
“让我见储千尉!”石寇仍在发病般直着嗓子嚷嚷。
燕沥急得脸色红上浮白,眼白又掺进丝丝缕缕的红。
他是疯了吗?!化谷殿是怎么办事的,竟然连个疯子都看管不住,若是让正在入库清点礼品的大人和王使们听到了,自己必然也要受罚!
“我有办法能清绝蚁患!保证博蓄殿的所有物资安然无恙!”还在疯言疯语。
燕沥的脚步很快,两三句话的工夫便已经要伸手即将探到石寇的嘴。只有几步之遥。
“你以为黄金珍珠玉石这些名贵物品就不会像粮食木材一样被蚂蚁破坏吗?天真!”石寇几乎是在尖叫了,“泥土!蚁酸!这些都会让名器蒙尘失光!别以为光是擦擦便能一劳永逸,蚂蚁们会在器具里筑巢,会在庆典陈列时在金玉琳琅中爬出……”
燕沥终于抓到了石寇的嘴和脖子。
他怀着无比的恶心感受到用力攥紧的手心下呼出的热气和蒙着的呼喊,恶狠狠地用眼神抓住周围目瞪口呆的其他仆侍:“博蓄殿真是白养了你们!还不快上来堵住他的嘴带下去!还有,今日所有在场但未及时上前的人,自行去领十杖!”
谁料石寇此刻不知从哪找到的角度、恶狠狠咬了他一口,几乎是从手骨上啃下两门牙宽的一整条皮肉。
“啊!!!!”
燕沥的凄惨叫声远远胜过石寇吵嚷的音量。
原本准备上前帮忙的其他人被眼前过于原始的场景吓得又一动不动了。
这里是王宫。可以有血肉模糊的杖刑,还可以有更惨无人道的酷刑,但从没有过人咬人这般直接而低等的画面出现过。
因为这里是王宫。没有人会把自己当动物一样去施罚或反抗他人。按理来说大家都是该借助工具的。
石寇利落地一甩头,连带着甩出燕沥的整只手和身子踉跄后退,没人看清他原本鼓起的腮帮子怎么一下子又平复如初。也没人找到他吐到地上某处的血沫肉絮。
“还是人肉好吃啊。”梦寐陷入了久别重逢的感动中,微微闭眼陶醉中。
石寇舔了舔只剩少许血迹的干唇,继续大声嚷嚷:“我要见储千尉大人!我要戴罪立功!!”
围观的仆侍被其厚颜和决心震撼。也许这就是债多了不用愁、罪多了不怕砍吧,此人喊着将功赎罪前来,却在片刻后即刻背上了一桩更大的罪过。
他们无从得知石寇究竟是怀着必胜还是疯癫的决心来的。只知道现在事情已经闹大,仆役首重伤倒地,他们也无权将他直接扭送行刑处。
仆役首是博蓄殿所有奴仆的头首,他的手成了这样,博蓄殿内唯一能为他主持公道、裁决罪者的人,便只剩下一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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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寇,燕沥的伤是你干的?”
储千尉据箐被匆匆赶来的仆侍耳语紧急打断与王使们的要务,带着一脸暂按不发的怒火来到内室,还以为是自己被异域的礼赠瑰宝晃花了眼睛,将一些赤珠沉曜的色调积沉在眼底混成眼前这副令人不可置信的污血暗室场景。
被众多奴仆七手八脚按在地上、刚被拔-出塞布的石寇,在能说话的第一秒便瞪着无光的黑眼珠子继续大喊大叫:
“启禀大人!奴有要事禀报、要将功赎罪!能让博蓄殿安然无恙地度过蚁患
防止在中秋庆典上出大错!请听……呜呜呃呃……”
眼见据箐脸色不对,其他人立刻火速重将石寇的嘴堵上。
据箐闭上眼,觉得气得有些头晕,吩咐道:“去呈壶殿请医官。就说是本官病了,别的不准声张。”
“是!”
随后,据箐睁开眼,微抬手、快速挥动了下四指,示意扯掉石寇嘴里的布让他继续说。
负责摁着石寇的奴仆们觉得不可思议,但不敢有丝毫拖延,立刻照办。
这次,重能发声的石寇反而不急着吼叫自白,而是直视着据箐冷冷下垂的眼光,笃定道:
“看来大人刚刚在清点礼册时已经发现了什么吧,否则奴现在早该被您拖去打死了。”
“石寇,博蓄殿是宫内最大的殿宇,本官见过的奴仆没有上万也有数千。但本官对你印象很深,因为近五年来,你是唯一一个亲自被本官罚出博蓄殿的。若不是你是经历三任储千尉的老人,本官宽厚为怀念及旧情、还能让你在化谷殿继续办差?只怕把你剁成下水给五谷殿,都是倒了本官的牌子。是化谷殿派你今日来博蓄殿办差的?”
被人扶躺在一边的燕沥已经悠悠醒转。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据箐对一个奴仆训斥这么久。不应该啊。
燕沥恨得眼白里的淡红已经褪去、褪成了幽愤的淡青色,一如他失血过多的掌腕处皮肤色泽。
他是从据箐大人还是一个小储官时便一路追随至今的左膀右臂。如今膀臂受损,大人竟然还花时间训斥罪魁祸首,分明是还想听其言!那自己在大庭广众下受的羞辱和伤又算什么!
石寇面对储千尉的阴戾和燕沥的仇目,脸上却越发从容:
“回大人,化谷殿完全不知奴的踪迹。奴在昨晚得知了宫内蚁患的内幕,一夜未眠,天一亮便趁着预备恭桶的空隙溜出殿门,一路隐蔽踪迹不被他殿的人瞧去,只为及时呈禀大人这桩秘闻要事,以防大人在两个多月后的中秋庆典上……”
石寇顿了顿,道:“触怒天颜,乃至开罪获咎、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储千尉并未像之前听到此话的人一样目瞪口呆,只不耐烦地挥手,像是面对烦人的苍蝇般挥赶密闭内室中石寇余音尚在的话语。
“本官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这套耸人听闻的说辞,有些话,用来震慑像你一样低贱的奴仆是有用;但你若想靠一些捕风捉影的话以讹传讹、恫吓上级以牟取己利的话,只怕是在化谷殿那种边缘腌臜地待久了,都忘了王宫里正统的规矩。”
他顿了顿,见石寇脸上面色不改,便继续说道:
“若不是你今日闹出太大动静,恰逢王使又在殿内,本官甚至都可以不必遣人送你去行刑处,直接在此处内室打死了之,去通报一声你突发暴病横死即可了事。所以,现在一口气说完你要说的话,说完后,本官好给今天的闹剧一个收场、也给你一个下场。”
燕沥心下大为惊撼。他知道储千尉大人最要面子,如今说了这么多话,无非是真想听听石寇从化谷殿窃来了什么机密、是否确有其事。
……怎么可能有什么真机密?!为什么、为什么还不快杀了石寇这个疯子!
燕沥心下的怒血没冲到喉口,反而冲得折皮落肉的残掌一阵突突的疼。
就在这时,原本该立即回答储千尉质询的石寇,却仿佛感受到让燕沥筋肉俱抖的疼痛一般,几乎是在燕沥那股急遽袭来的痛楚产生的瞬间,视线轻偏,斜谑地看向他。
本准备开口央求储千尉立刻处死石寇的燕沥被这个眼神瞥得忽然无法发声。
然而石寇的眼神像被风吹斜的雪棉,即刻刁钻地在空中调转方向,成为一道急无所依的眼神投向据箐,同时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了数双压制他的手,膝行而进,快速跪爬到据箐脚下时被后面的奴仆紧急抓住头发,只得仰头看着他说道:
“大人,化谷殿昨日来了一位良籍仆侍,是供史殿监史尉辛大人亲自送来的,因为他是辛大人之前在宫外秉命游历时收的随从。化谷殿的仆役首安排他先做基础的杂活,结果发现他竟然私自动用灵力清洗恭桶。为了逃避惩处,他竟说出了辛大人偷偷告诉他的秘闻,那就是宫里的这场蚁患并非天灾、而是**!”
石寇说到这,自己的嘴唇先因为不知是兴奋的还是害怕的、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刻。他装作没看见据箐瞬间闪动的眼神和幅度极小、示意旁边奴仆远离的手势,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这场蚁灾来得突兀古怪,宫内人尽皆知。灭除蚁患的行动浩浩荡荡进行了那么久,却几乎毫无起色。其实不用我说,大人想必早已看出端倪。而这一切幕后的主使就是……”
石寇是一口气说的,说到最后面,气尽息萎,声音几近于无。
但和他仅有咫尺之遥的据箐听清了。
“……是豢妖部的前任头首,现任海平侯。”
在接收到这句话挟带的庞大信息量的同时,据箐忽然大声叱道:“医官怎么还没来?没看到你们的仆役首面无血色了吗!博蓄殿怎么养了你们这帮废物,医官没到,你们就不能去找能止血的东西先行包扎吗!全滚出去。”
燕沥嗫嚅着嘴唇,挣扎向前想对自己的大人再说些什么。谁料据箐接下来第一个便是指示其他人先将燕沥抬走,看也不看他一眼。
燕沥心下不详的预感陡的扩大。据箐大人现在这样,简直像是在故意躲避自己的眼神,不想再浪费一秒时间解释他为何要赶走所有人和一个疯仆独处一室。
顷刻,内室只剩下据箐和石寇。
据箐转身走到主座旁边,抽出一把墙上悬挂的装饰佩剑。剑刃雪白。
“继续说。”
石寇早已是迫不及待:
“大人,石寇爱偷懒耍奸不假,但奴在宫里历经三任内官换代,今天便在这说句豁出去的话——以前、现在,贵族担任内官屡见不鲜,但海平侯却是最排除异己,最爱铲异己、树死忠的一位!”
“唰!”
话音刚落,袖起未落,据箐手里的长剑已横在石寇的颈间。
据箐冷冷道:“本官准你妄议亲贵了吗?说事,不评人。”
石寇纹丝不动,不顾脖下流出的蜿蜒血流,慷慨激昂道:
“大人,海平侯担任豢妖部头首的那段时间,平心而论,我们博蓄殿为他擦了多少屁股、又为他的一己私欲填了多少账?!这些话确不是奴配说的,但其实博蓄殿的每一位奴仆——对,也包括被海平侯私下要求各殿轮出人额、只为拿去喂妖的奴仆——都看得出来,就因为博蓄殿近几任头首都是没有灵力、出身平民的人,才被海平侯格外欺侮!”
“住嘴!”
据箐怒声起,剑刃退。
石寇立刻乘着据箐因吼叫而产生的身形轻抖,将手挤入脖子和剑刃之间的缝隙,牢牢捂压住伤口,语气平缓些许,但依旧句句诛心:
“消尘殿只是一个负责宫内洒扫修葺的殿宇,身负职责根本比不上博蓄殿那么重要,就因为出了巫汰大人,海平侯索了几次奴仆后,竟就免了!还有起息殿,大家都知道几乎没什么差事,少差便乏权,结果海平侯也因寝兴尉有灵力、对她的态度比对大人您、岂止天差地别可形容!”
据箐的剑陷入石寇的手背一分。据箐声音泠然如剑面,铁寒沾血:
“石寇,你冒死行此举,就是为了奚落本官?”
石寇惨淡一笑:
“大人,作为低贱之人,奴的话已经说到这了,按大人的聪明才智如何猜不出?正如我一开始说的,宫内蚁患由海平侯而起,由辛大人推波助澜。辛大人在宫外屡受海平侯帮助,这场蚁患刚好是在他回宫的前几天开始。一切都有迹可循,海平侯作为豢妖部的头首,什么奇异妖类弄不到?他先将妖息淡薄近无的蚂蚁妖种引入宫内,疯狂繁殖,荼毒宫内各处;宰约大人禁止供史殿内使用奴隶,辛大人偏偏带着一群奴隶随从回来,恐怕‘只有一个奴隶’也不过是他因为其中一个男奴过于貌美且身负清坊奴隶烙记、瞒不下去才勉强承认的。辛大人又美名其曰,打着帮忙的旗号将他几个奴隶送到其他殿司,却只送了供史殿素来交好的那几个,是因为那是他和海平侯的同谋共识!”
“辛大人送去的奴隶,其实都有同一个使命,那就是清除他们所到殿司的所有蚂蚁,并寻机立功、装作是他们先发现这些蚂蚁竟然其实是妖的事实。自然,他们会将发现的时间线控制得不长不短,巧妙地拖到中秋庆典前后,确保只有他们所在的殿宇能完全灭除蚁妖。等到庆典举办,王宫内有的殿宇堂皇清爽,而有的殿宇却从始至终都没能找到症结、对症下药消灭其实非常弱小的蚁妖。大人,您觉得到时候,王会如何看待这两类不同的殿宇呢?”
据箐的剑随其手,缓缓垂至身侧。剑身上的血顺着剑尖滴到砖地上,聚成了一汪小血泊,里面倒映着据箐怔忪又愤怒的面容。
“那自然会是,”
跪着的石寇不知不觉站了起来,一直被他手掌用力压着的脖颈切口也不知何时不再流血了。
“头首拥有灵力、或虽无灵力但能知人善任的殿司,和不仅头首没有灵力,还因天生无灵力而狭隘局限、不能善用灵力为王为国排忧解难的殿司。别说有人提前网罗了这么大一个局打击异己,按照海平侯平素的性子,到时若他心情好、便说后者殿司是能力不足且嫉贤妒能,心情不好,可就是违逆天下灵力皆该为天所用的国策了。”
滴答,滴答。是剑尖滴血的声音,也是盛大阴谋的倒计时。
石寇再度下跪,他过分恳求而显得狂热的面孔强行撞进据箐失神的眼眸中:
“大人,若您还肯给罪奴一个机会,就让奴戴罪立功、助您脱身反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