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训练场上的妖你一只都没打死、全留一口气,大哥被你气笑了,决定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来服侍我?”
单眼戴着眼罩的南沉升皱眉看着新来的侍从佟四。
童芜点点头。
靠在榻上的南沉升不满他的反应,道:“看你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没见过世面的闷样,是刚入选进王城的猎妖人吧?”
童芜又点头。
南沉升见他无趣,便也懒得继续盘问,横竖大哥安排进来的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高举双臂伸着懒腰、换了边二郎腿:“茶。”
还未待童芜反应过来茶壶放在哪,旁边的其他仆侍早已跪着捧上预备好的茶水,递到南沉升嘴边伺候喝下。
“好无聊啊。”南沉升看着天花板,将双手交叠枕于后脑勺下,感慨从清坊出来后的生活真是无波无澜、无趣至极,“既然你是大哥派来保护我的,身手估计不差。走,护送我去薄协……清侨王那里,我要去看看他最近忽然在王宫里找到的清坊奴隶。听说清侨城地陷覆灭后他就失了大半神智,疯疯癫癫的,把宫里监史尉的奴隶当成自己的奴隶带走了,哈哈哈哈,真好玩。”
南沉升等了半天,没等来童芜的回应,便斜瞥过去:“喂,你不该又是哑巴又是聋子吧?没听到我的吩咐?”
童芜点点头,又摇摇头。
眼见着南沉升马上要彻底火了,他才开口道:“海平侯吩咐过属下,不能让您去找清侨王。”
“为什么?”南沉升明知故问。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愣头青竟然照实答了:
“因为他觉得你们二人在清坊时就因争抢伎人起过争执,那位伎人还曾借机伤过您,所以……”
南沉升火冒三丈地打断道:“什么意思?我和大哥说了那么多遍了,他怎么还觉得我会因美色误事?!而且我当时看上那个人也不是因为他的皮囊,是因为他能炼出好油!油啊!”
见童芜看着自己不说话,南沉升眯起眼,指着自己的眼罩说道:
“喂,你是不是在看这个?你来之前没人教过你规矩吗?竟敢直视主上!”
说完,他暂时平复了下情绪,自己还是太不成熟了,应该多学学薄王叔,再怎么折磨下人、至少自己表面得端得住,喜怒不形于色才是贵族的良好修养,于是作闭眼平和状,道:“看在你是大哥派来的份上,我不动你,自个儿滚回去领罚吧。”
童芜摇摇头:“属下不能回去。王爷吩咐我,必须协助您完成一项他交代的事才可以回去。王爷还说,您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该学着帮他做点事了。”
南沉升不吱声了。他自然知道是指的是什么事。
这事大哥前几天就交代给自己了,但他不太想做。因为麻烦。
然而童芜并不打算在此时扮演会看脸色的角色,边假装没看出南沉升的不想面对,直愣愣地继续“解释”道:
“万家的当代家主和其他拥有灵力的万家血脉已全部被活捉,因其身份特殊未直接送往葫芦头地牢关押,而是送往牲谷殿饲养妖类的育妖囿之中。王爷说您不能再终日颓废无所事事,需要您去劝降他们……”
南沉升直接从榻上跳起来,抬起脚想踹童芜,连狠话都懒得再啰嗦一句。
谁料童芜反手抓住他的脚、让他不尴不尬地金鸡独立在半空,稳不住身形一屁股往后仰去,还好后面有榻接着,震得他上下牙关用力一撞、险些夹住舌头边肉。
感受着舌肉恰巧被卡在牙缝中间只差一毫便要舌切肉离的惊吓,南沉升简直不知自己现在是气到发懵还是单纯没反应过来,低头一看,这个胆大包天到像是不知性命为何物的狗东西,现在正在给自己……穿鞋?
童芜在南沉升的震撼注视中给其两只脚都套上鞋后,半蹲在榻边抬眼问道:“大人,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
旁边的仆侍目睹了此震动心灵的一幕,皆吓得不敢出声,唯恐发出一点声响后被这个新来不懂规矩的侍从给连累了。
见南沉升不说话,童芜好心问道:“大人腿上似乎还有没好全的压伤,需要属下背你吗?”
南沉升反应过来了,下意识就是继续刚刚未完成的那一脚。这次他成功了,踹到童芜锁骨与胸脯连接的软窝处。
他本想喊人立刻把这人拖下去晒成油,结果当感觉到靴底传来的触感不太对时,他皱眉睥睨着被踹后纹丝不动且一声不吭的童芜:
“你没用光晕护体?怎么,现在知道怕了想讨好求饶?”
童芜面色沉静:“您不是想踹我吗?我给您穿上鞋子,再撤掉我的光晕,这样的话,您没好全的腿应该不会感到痛了。毕竟比起骨头,筋是最难养的。”
南沉升听了,怒极反笑,又连踹了好几脚,劈头盖脸的。童芜还是一样没躲没开光晕,静静承受着。
南沉升大伤初愈,踢不了几脚便气喘吁吁。他边喘边用想到什么的眼神俯视童芜:
“喂,我说你是不是清坊出来的猎妖人?是不是对被虐有瘾啊?还是说你很能忍痛?那我倒要看看——”
南沉升勾勾手,招来旁边端着茶盘的仆侍,拿过茶壶便预备兜头朝童芜浇下滚烫的茶水。
茶水顺畅地从童芜的头顶流下,分流经过脸庞下巴和脖颈后背,被前胸后背的衣服布料吸收了不少,反而没什么滴溅在地上的声音。
南沉升总算满意了。站起身理理衣冠,准备赶赴大哥非让他去不可的地方。
童芜作为特派的侍从,自然紧跟其后站起。
南沉升瞥了他一眼,确认他没用灵力耍巧,全身从头到尾都像打湿了的哈巴狗,眼巴巴地紧张盯住自己,生怕自己又反悔不去了,便觉得心情愉悦,连月来失眼疗伤的痛楚仿佛也消散了不少,心情不错地命令道:
“召轿。去育妖囿。”
童芜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赶紧提回气来。毕竟要保持住所有水都隔着一层极薄光晕、看上去像整个人被打湿了的状态,还不能灵息外泄被人发现,实在是太需要对灵力的高度精准操控,对体力和专注力来说都是一个考验。
不过,将此形容为考验,还是太早了……一想到接下来要跟着南沉升去见的万家,童芜的心便如身上逐渐冷掉的茶水般沉重,直要往下坠。
---
万柯觉得不光自己的头、还有身体里包着的五脏六腑都在往下坠。
头被嗓子眼扯着。内脏堵在嗓子眼。唯一能像绑带一样维系起被倒悬着的自己的竟然是脆弱的嗓子眼——他头晕目眩地想道。
喉咙口欲呕咯血,难闻的气味像雨后青苔般长满了从鼻到喉的每个角落,牢牢地扒着每一寸内膜,味道不算浓,但就是这样浅淡的气味一直挥之不去,像是身体本身发出的败坏味道。
对了,小淡她们怎么样了……还有决儿,她生产完还没几个月便遭家门变故,希望那群人目前还是说话算话……但自己,也已经做好了他们翻脸不认的准备……
“什么味儿啊?臭死了。”
有人大声抱怨着进来,身边还跟着数个正在打扇驱味的仆侍。
即使在污浊混杂的空气里,万柯也立刻捕捉到了一缕熟悉的气息——难道是海平侯来了?不、不对,细感之下还是有很大区别……
“呆站着干什么呢?一群没眼色的东西,把人跟扇猪肉似的倒挂着,还怎么劝降?”
万柯可以确定了。来人绝不是海平侯。因为就是海平侯吩咐每日将他倒挂半个时辰,好让他“换位思考”。
“唉,看着真是凄惨。”已经坐上看守戍卫端来的座椅的南沉升,仰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看众人井然有序地将猎妖世家的万家家主放下来,倒在地上毫无半点尊严,“好歹也是一代猎妖世家家主,瞧瞧现在的样子,面皮紫涨,四肢浮肿,跟没放血的死猪也没什么两样嘛。”
那你又是什么东西?身为贵族怎么会知道死猪的样子?万柯被放下来后喉咙很痒,但他不敢用力咳嗽、怕对长期承受重压的血管来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暗自调息忍耐压制。
幸好,在掌心接触到地面的同时,他便能运用万家世代相传的独特术式从土壤中汲取安神定灵的气息,用大地迅速带走刚刚堆积在体内发酵的不适与浊气。
闭眼数秒,再睁眼,万柯已是双目清明。他第一时间便望向半明半暗的栅外,想要看清坐在外面的贵族模样。
然而,除了一直在此地看守的戍卫和在旁边打扇的仆侍,以坐在座椅上的那位贵族为核心、加上周围保护他的数位侍从,却均佩戴着全脸面具,缝孔里只透出几线漆黑。
看到万柯的神色,南沉升藏在面具下的脸立刻扯出嘲讽的笑:
“想什么呢?还以为我会以真容示你?你能活到现在全靠朝廷和我大哥心慈,不过是个悖逆叛天的猎妖人,真以为能和我们平起平坐谈判?我劝你赶紧接受归降条件、为国效力吧。”
听到“叛天”,万柯便觉得恶心。
又是这个词。这帮人又把自己当天。
他换了个坐姿,往后倚靠在墙上,冷然道:“我还是那句话,把季宜交出来。”
季宜?童芜心下一跳,总觉得这名字很耳熟,是在哪里听过来着?
南沉升冷哼一声,主要是哼出鼻孔里难闻的气味。
“季宜现在是朝廷十大殿司之首豢妖部的重臣,是朝廷的柱石之臣,直属听派于王,已经不是你家里养着的散勇食客。五大猎妖世家,如今已经全完了,你现在连我养的一只妖宠都不如,还敢讨价还价?”
万柯头疼。朝廷怎么派了这样一位嚣张的二世祖来?完全谈不下去。
他调整了下靠着湿冷墙壁的后脑勺,漠然看向监牢上方角落里发霉的斑块:“我的家人们现在全部被关押,妻女生死不明,他们的境况甚至很可能还不如我。现在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交出季宜,你们还不肯。既然如此,不如现在杀了我。反正如今的我,既没有能力继续保护万家,也不能亲自手刃叛徒为家族报仇,没有继续活着的必要了。”
啊哦。南沉升暗道糟糕,自己好像说得太过火了点?
这可不行。大哥说过一定要留此人贱命,当时自己死缠烂打都问不出缘由,大哥烦得还差点把自己另一只眼也给烫了,只说让自己照办、别那么多话。
可是他实在想不通啊。南沉升忍不住咬紧后槽牙,恨得牙痒痒,万柯的话句句没说错,他确实是个该死的废物,所以大哥为什么一定要保住他的命?
最近几天大哥公务繁忙,之前几乎天天来育妖囿的深密处牢房又是劝又是吓的,忙得抽不开身后甚至还要派自己这个亲弟弟替他代劳。
说实话,若大哥不告诉他一个真实可信的理由,南沉升实在难以从内心认可这位万家家主必须活下去并归降的必要性。
啊,好麻烦啊。
突然,南沉升灵光一闪,笑道:
“就算我们把季宜交给你,杀了他,他的活由你接替?说实话,只怕他的位置,比你现在所处的监房还要更令你坐立难安。”
万柯漠然凝视上方的眼珠一动不动。
“看来你还不知道吧?唉,当家主当成你这副鬼模样,懵懂不察外界的天翻地覆,只会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难怪作茧自缚以致今日。季宜一开始便是朝廷派出的探子,‘恰巧’救了年少陷于危难的你,之后潜伏在万家长达十数年,这点想必在万家被围困时,你已经知道了。”
南沉升顿了顿,因为他一想到自己之后要说什么,便忍不住先笑出声:
“但你还知道吗?季宜现在在豢妖部的位置,虽说也算很重要吧,但即使我大哥现在不暂代豢妖部头首了,也轮不到他。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豢妖部头首,是几百年前便早就定好的。当时朝廷派遣了成百上千个灵力天赋卓绝的死忠,立下契定,让他们改名换姓潜入猎妖人圈层、为朝廷掌握其情报动态;而当朝廷有条件统辖所有猎妖人时,那批人里若还剩下有灵力的后裔,便能成为统辖管理一国之妖务的司殿头首,也就是现在的豢妖部司妖尉。”
万柯在听前面时,本还是无动于衷;但听着听着,他的背渐渐绷直,墙壁里的湿气渗入他的骨髓,变成颗颗冷汗遍布于皮肤之上。
“还没猜出来?真笨呐。提示还不够明显啊,都有一个字相同了。”
南沉升讲得兴起,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身侧后方站着的那位大哥派来保护自己的侍从,身体也和万柯一样,紧绷得像一把箭矢即将离弦的弓。
见万柯还未有激烈的表情和动作,南沉升无趣地打了个哈欠:
“啊呀。交季宜出来给你不难,但是一来依你的心性和能力、是没办法完全替代他做好其负责的豢妖部事务的;二来,到时候你受得了你的直属上官是司家人吗?话说司家这一代的人叫什么来着?哦对,想起来了,那个伎人还曾经假冒过他呢。叫司初。”
“大人,您是不是累了,我们今天要不要先回去?”
童芜冷不丁发出一句。
南沉升抬头瞪了童芜一眼。催着自己来的是这玩意儿,现在请自己走的还是他。什么东西,凭什么左右自己来去?
他刚想吩咐看守牢房的戍卫给这个不懂规矩的新仆从一点颜色看看,比如试验下牢狱里新研究的拷问手段之类的,突然面前的栅栏发出巨响,吓得他翘着的二郎腿像被压紧的弹簧一样跳了两下。
万柯垂着头颅,手指紧抠着消灵石所铸的栅栏。南沉升回过神来,之前的冷嘲热讽便变成破口大骂:
“你还想动手?知道吗,我要是在这儿被你震掉一根头发丝,你的家族就少一个人头……”
南沉升的话说到后面,随着他的视野中央出现浮空而起、悬停于他面前的土粒,尾音收束成惊怖的不明语气词,化为抖颤的呼吸。
他过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随后便要愤怒地转头看身边负责护卫的人——一群饭桶!
“还不快护……”
“闭嘴。”
将额头抵在栅栏上的万柯低低说了一句。也是到这时候,慌忙四处转头的南沉升才看到,原来每个人的太阳穴、脖颈等致命处附近都徘徊着在空中打圈的土粒碎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