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史尉大人,今日传的膳还满意吗?王命奴传话,委屈您在这斗室内饮食起居,但一切都是为了两个月后的中秋典礼他国来朝时彰我国威,有时候一字之力可抵千剑之利。”
辛须尝已经麻木了,在听到“王命”二字后,他下意识放下刚端起的汤碗,和坐麻了腿刚好松弹的司游并肩跪在地毯之上叩首听完。
他现在可以确定了。这王使就算不是南落浮进言指定派来的、也绝对和南落浮私交匪浅。就像缨裾师妹一样,对国对王的忠心不容置疑,也十分认可南落浮的做派是公忠体国。
否则怎么会每次特意挑自己握了半天的笔、手放开后抖得都合不拢,只想用汤碗焐下木硬的虎口时宣王旨、传王意?
恨啊。
“辛大人?辛大人。”
司游的声音从辛须尝头顶传来,还有吹热气的呼呼声。他吃不了太烫的。
“再不吃就冷了。别跪啦。”
辛须尝悻悻地从神游中返回现实。怎么站起来时也不知道拉自己一把。
不过自己这个毛病是越来越严重了。一旦专注于某项事绪,便会像旅人滑入沼泽一般,即使短暂将注意力放在别处企图抽离,也改变不了自己越陷越深的事实,直到终结。
像是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司游笑道:“我可是拍了你肩两下。你没反应,老朽一把僵骨头,就只能自己先用膳了。”
辛须尝看了眼司游的身形,有些无语。
去掉头看,说是个青壮年他也信。
不对,单纯按照年龄来说,司游甚至还没到不惑之年……
辛须尝坐下,若无其事地伸出从指尖颤动到小臂的手与臂,想要进食饭与菜,结果又被王使亲切地阻与拦。
“辛大人,奴还有一句海平侯托的话没转告您。”
辛须尝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说。”难不成还等着自己三跪九叩吗?
“清侨王把您的男奴带走了,而且一开始并不想告知您。海平侯知道后说这可不行,太不尊重您,跟清侨王争执不下、但他仍不肯松口,并让海平侯转告您,这个男奴身上有清坊专属的铁刺烙,是属于清坊、清侨城和清侨王的物品,现在是物归原主。”
辛须尝刚陷入抱芋羹的筷子久久停滞不动。
司游也是如此。他一早就感受到了这道清汤芋头里挥散不去的蛙妖气息,十分不悦,道:“我说了我不吃妖。而且怎么还是蛙妖……”
也许是年纪大了喉咙松,说到后面司游忽然想到什么,陡然打住。
旁边伺候的膳仆立刻跪下、膝行撤走了司游面前的抱芋羹,口中不断谢罪:“是牲谷殿的过失,以为大人们之前说的一份膳食‘不要见妖’是字面意思,所以在烹饪过程中还是加入了石鳞蛙妖,做成了这道‘用妖不见妖’的妖菜。奴即刻遣人换菜。”
司游这时候倒是显得很好说话:“算了,留下吧。你们也不容易。你就将功折罪,跟我讲解下这道抱芋羹的做法吧。刚刚我用灵力探知,这颗芋头里没有一星半点的蛙妖肉,为何蛙妖气息如此强烈,但来源似乎也不是汤底而是芋头本身。”
“多谢大人!这道菜是先将石鳞蛙妖投入沸水……”
辛须尝此刻忽然像被丢入汤锅的蛙,从座位上有力强劲地跳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
“蛙妖受不住热,就会抱住放在沸水中央的芋头……”
眼前场景王使早有预料,一个眼神,旁边的戍卫便心领神会地一同上去,客气而有力地抱缠住辛须尝的臂和腿。
“随着加热,蛙妖本身肉里的鲜美滋味便会尽数流向芋头,芋头便也能最大限度地吸饱锁住蛙妖肉的精华……”
被缠缚住的辛须尝没有喊。因为叫也没用。他用力咬着牙,甚至第一次在王使面前动用了灵力。但这些灵力就像刚破土的芽苗、一探头就被周遭戍卫的灵力如鸟般尽数啄走消化,收进自己的灵力氛围里。
“那蛙妖呢?弃之不用?石鳞蛙可是山珍,对水质要求极高,只栖息于南江溪窟,更别谈化妖后的数量,只怕是万里难觅一。”司游对旁边的闹剧早就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继续平静询问抱芋羹做法。
王使在旁边真心实意地劝慰,丝毫没有对辛须尝因一个奴隶失态动手的嘲讽之意:“监史尉大人,您放心,海平侯已经严词告诫过清侨王了,说您如今身负著史重任,切不可因一个奴隶伤了您的心。”
膳仆一脸真诚:“二位大人能选中牲谷殿协助我朝史书修著,是整个牲谷殿上下的荣幸。现在宫内外都传开了,说新修的史书要以妖为本展开,我们的头首也说了,要拿出看家本领来,所以每日的膳食都是慎之又慎敲定后才烹饪装盘、端送到大人们面前的。头首怕庖宰之人写不清、写不好妖菜烹饪过程,所以又派了奴前来伺候用膳并解说。”
辛须尝听完王使和膳仆的话,在戍卫们的层层纠缠中像是被吸走了所有血气,脸色惨白道:“放手。本官要进膳。”
“哦,这样啊。”司游饶有兴趣,继续问道,“欸,忽然想到,牲谷殿是不是刚成立的司部?之前恍惚听过豢妖部的谁提过一句,说这个司部目前的头首都是刚选拔进城的新人暂代的,因为专业对口的问题很缺人手。”
说着,他放下筷子改用银匙,舀了一勺芋头顶端送入口中,品味片刻,说不清是用什么语气说的接下来这句:“嗯,果然都是蛙妖的味道。”
王使依然用十分恭敬的表情警戒着辛须尝的一举一动,戍卫们也并未松手。辛须尝提高了音量:“本官说要进膳。放手!”
司游方如梦初醒般,亲切地唤道:“辛大人,杵在那干什么呢,快来和我一块品尝这道佳肴。”
王使只能眼睁睁看着戍卫们在司游开口之后立刻松开了辛须尝——不是出于对司游的格外尊重,而是出于他说话时身上瞬间散发出的强大灵压。
王使冷汗涔涔。这股灵压来得快去得更快,甚至可能都没有一个呼吸的时间长,但室内却像平白多出了一条巨大的蟒蛇盘旋在上空、拥簇着每个人的脖颈滑过。
每个人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他们不确定刚刚到底是司游的灵力游走还是真的蛇信子舔过自己脸留下的触觉。
辛须尝却没感受到。他只气呼呼地坐回自己的位子,直接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抱芋羹的汤汁。
“辛大人,这也不解渴吧。”
解除了灵力压制的司游仿佛刚刚无事发生,贴心地挡开殷勤上前的膳仆,亲手为辛须尝斟了杯茶。
辛须尝道谢后接过,没有立即饮下,而是缓了口气,对王使说道:
“清侨王是陛下封王,本官是陛下近臣,若论地位和权势,我不及他万一。但是这也不代表我的奴隶可以被其随意掠去。这个奴隶当初是我在清坊亲自为他赎身,清侨城没了,大家都深表哀痛,但他也不能见到一个疑似清坊出身的人就当做清侨王的财产任意取走。”
倒茶不成改为拆蟹布菜的膳仆在听完这段话后手腕抖得不行,直接把手里的大蟹钳“哐当”一声掉在放置残渣骨刺的渣斗里面,吓得赶紧放下螃蟹磕头请罪。
司游挥挥手,带着轻微的不耐烦让其闭嘴,然后也对刚要回应的王使说道:
“辛大人说得对。纵然民间传清侨城‘坊城不分家’,一来民间戏言归戏言、清侨王难道真要坐实这个好名声?二来,我倒是觉得清侨城覆灭是个好机会,一个让新任清侨王痛定思痛、发愤图强的机会。他是受国禄民奉供养的贵族,怎能继续容许他人在提起清侨城时第一反应将清坊的‘坊’排在清侨城的‘城’前面?辛大人之前既然已经买了这个奴隶,那就是他的人。清侨城全城覆灭的**还没过去多久,清侨王不至于这么快就忘了吧?他是该好好收敛反思下了。”
现在目瞪口呆的是辛须尝了。王使脸上险些藏不住的微妙表情反倒是很快像包袱皮般折叠内收,回到了原本光滑无破绽的外表。
“二位大人说得是。”
王使半晌,只应了一句。
不然呢,问他们要不要启奏陛下参清侨王一本?海平侯只派自己充当下传话筒,自己也只答应了这点,可没说要当额外的煽风点火的风箱。
辛须尝看到司游在说完惊世骇俗的讥刺批评后,并未选择乘胜追击,而是淡淡看了眼自己,等着看自己的反应。
的确,别人能帮腔几句就已是仁至义尽。这事说到底和司游无关。
虽然辛须尝总觉得,司游刚刚的那一长段话,并不是出于这几日与自己的浅薄交情。更多像是……积怨已久?
甚至感觉不是针对清侨王一人。
他摇摇头,将奇怪的联想和冲动的情绪混着刚喝下去的抱芋羹汁在体内摇匀,刚刚脑海里的震涛怒海已变成了平静祥和的蛙田水塘,咕呱一片。
眼见司游眼底类似失望和质疑的阴影将要扩大,辛须尝取过旁边牲谷殿随膳送来的说明小单。额,上面写的是字吗?倒真跟今日菜色一般,蟹行蚓曲。
辛须尝努力辨认了一会儿字迹,未果,遂放弃,抬头看向旁边能言善道的膳仆:“你继续介绍妖菜的做法,还有原材妖的特性。”
辛须尝凝神看向桌上的那盘高度疑似蚯蚓攒肉丸的菜,率先抛出第一个问题:“蚯蚓在民间经常被充作食物,但是一向在王宫里被视为地污土秽,基本只用来入药,为何今天将蚯蚓妖端上餐桌?”
在膳仆兴冲冲开始表现之前,司游反而先抢先说道:
“王宫里原来是这样的规矩吗?我倒是觉得,万事万物皆有用处,就看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会用不会用。有些动物和妖,看起来低贱,但其实用处反而比某些看起来尊贵的玩意儿大多了——就拿内苑里爱养的仙鹤们来说,除了观赏和大吃大嚼饲料外,在我看来基本没用,上次起了兴致拿灵力赶它们,结果安逸太久、连飞都忘记怎么飞了。”
司游越说到后面,眼神越像烫蛙妖的沸水,呼出来的气却是冰凉的:
“不会飞的高贵禽肉,又肥又酸,连端上桌的资格都没有。说不定真还不如在泥地里奋行不止的爬虫值得一尝。”
现场一片寂静。
话到说到这份儿上了,应该没人会继续觉得这位前司妖尉暨猎妖世家家主仍在讨论菜了。
只有旁边的膳仆欲言又止。其实鹤妖得看怎么做,做法不当才会有司大人口中剔瘦剩肥、肉感酸重的味道……
此时,辛须尝对上了司游几乎要迎面泼来、滚烫溅跃的眼神,丝毫不惧。
想什么呢?他可是供史殿出身的,最擅长的就是解字面、打哑谜,把水说成天、把天说成镜。
他端起那盘蚯蚓妖菜,眼睛看着司游,嘴巴问着膳仆:“这道菜叫什么?怎么做的?”
快憋坏了的膳仆立刻应答:“回监史尉,此菜名为蚯意酱枝,取长度六到八寸间的蚯蚓妖,喂食酱枝果——就是一种口感如豆瓣酱料的小圆果、晒干碾碎后还会散发出清酒味,中和蚯蚓妖肉中极重的土腥味,同时能让蚯蚓妖被剁馅、揉丸、蒸熟后仍能保持活着时黏滑弹性的口感,充分发挥出其温和鲜甜的口感,甚至能达到比食用松茸菜品更能领略秋意蕴壤、培珍育奇的效果,故而牲谷殿谐音‘秋意将至’为该菜品取名。”
司游再次听走神了。这顿饭还吃不吃了?打岔的这么多。
辛须尝点头道:“看来这道菜的关键在于用酱枝果中和蚯蚓妖自带的异味,做法也没那么复杂嘛,倒是难为你们能从千百种香料草药中找出最合适的一种。”
哪止千百啊。膳仆心底嘀咕了一句,面上是立刻谢恩。
辛须尝将这盘蚯意酱枝递到司游面前:“司大人,尝尝吧。”
司游的眼神现在是冷却下来的死水:“说过了,我不吃妖。至少我的眼不能看到菜里有妖肉。”
“更何况,”司游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年纪大了,最近越来越喜欢倚老卖老、借题发挥,“蚯蚓本是不见天日之物,费劲千辛万苦成了妖,结果连猎妖人酒饭之间用来吹嘘的猎妖战绩谈资都够不上,只能成为一盘桌上没人问、就没人在意的肉丸。看来妖和人一样,还是得看出身如何啊,先天不足,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看上去唬人的妖。不过我还真想看看——”
司游抛下筷子,不顾宫内礼仪,竟直接用手捏起被脆生笋串在一起蚯蚓妖肉丸,像是在举起一把匕首,直挺挺对准辛须尝的鼻尖:
“如果没了人的干预,善于钻地的蚯蚓妖和飞都不会的仙鹤妖独处一地,当真会输吗?”
是啊,万里无一、出身低微却靠后面逆天改命的后起新贵,当真就不如靠血续尊、躺在血脉上不思进取的天潢旧贵吗?
辛须尝终于确认了司游的不屑和怨怼从何而来。
不敢不确认啊。自己惯会胡思乱想,即使有猜对的时候,猜错的次数也不少。
辛须尝想着,做出了行动——他直接用嘴咬下一个司游正剑指他的肉丸。
现场沉默的浓度再次上升。
与司游一样,辛须尝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仪容姿态,顾不得什么内官自束了。他边嚼边说道:
“司大人,你真觉得要紧的是蚯蚓妖和鹤妖何者更强吗?根本不是。我们现在并肩坐在桌前,是为了搞明白所有妖的用途是否只有被捕猎后的买卖和吃喝这种浅薄用途!”
这肉丸还真挺好吃的,回头告诉稔亨这玩意比松茸还好吃,他肯定大受打击。辛须尝边想,边继续说道:
“说到底,即使我游历民间十年、而您作为潜埋百年的司家后裔,我们二人对妖的了解加起来就能论定斩截妖的全部吗?我明白您的意思,妖的力量是眼下朝廷能最直观评测并利用的,但说到底,灵力也只是妖的一部分,当然了,味道也是。但这些灵力和味道都是从‘人’里面来的!一只妖,吃的人数量基本都是以十起计,王想要的难道是一篇以妖为本的史录?不,他想要我们探讨总结出人类以妖为镜,可以利用、借鉴甚至是改变人运国命之策!”
辛须尝嘴里的肉丸嚼得差不多,喉头有些哽咽:
“而且,蚯蚓妖和鹤妖,哪个能打赢真的重要吗?赢家不管是哪一方,受害的都是人啊。它/他们在斗争中的损耗,还是要民……人血人肉填补啊。”
“所以,”辛须尝强忍心内的担忧咽下肉丸,“比起任何事情,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只有不负王嘱、在庆典到来前竭尽所能写好一部能给各色人眼看的史录。至于他们看到什么,不是我们在这争论何妖更强、何人更尊、何人……可为人就能辩出来的。我们能做的只有如实记录。”
对不起,关清之。对不起,被他之前送往各殿的大家们。辛须尝感觉咽下去的肉丸变成了肉瘤在体内四处冲撞,在他越说越激奋的血管里一路滚动碾压。
他现在能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在表面尽量减少对自己的“奴隶随从”的在意、避免激起某些人多余的恶意,争分夺秒完著成史后尽早出去。
看着说完话后长叹一口气、余愤甫定的辛须尝,司游一愣,当即挥出灵力——用来挡开从辛须尝嘴里喷出的肉末。
司游耷皱的眼皮像被无精打采的蚯蚓曲线,遮住了他深珀色眼眸里封存已久的情绪。
曾经,他身边也有一个人,总是直言正论,总是太过天真,总是把所有人当人。
不过终究只是一瞬间像。还是没人能跟他傻得一模一样,傻到以身殉道成全他人。
“行了,”司游对看见肉末被弹到地毯上后略显尴尬的辛须尝,疲惫地挥挥手,“现在是用膳时间。倒胃口的话,谁都不要说了。吃饭。”
“还有,”司游在重新拿起筷子前决定先端起官威,看向王使,“转告现任司妖尉,就说他爹让他关心素有旧交的清侨王,让他多去探望,不要再让劫后余生的清侨王见到杀生之事。”
辛须尝眼底亮起不可置信的光亮:“司大人……”
司游面无表情地将抱芋羹推到一边,开始吃起普通的饭菜:“辛大人,我说过我已经不是司妖尉了,叫我司游就好。”
因榜单有更新字数要求,今日截止,故把明日更新章节挪到今天发表,所以明后两天都没有更新,大家不要跑空啦。
说实话很想给大家当作加更,但最近快年末了...工作又开始忙了...快燃尽了orz以后有挪前更新的情况应该都是榜单需求,如果是加更我肯定会高亮标出的(点头)[鸽子]
最近下雨了,桂花落了一地,湿凉的香。秋意和蚯蚓都快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6章 载汗青(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