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新来的豢妖人?功劳不小啊,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枝叶海马妖一见到南落浮,就像一条滑溜的海带从童芜的脖间腰圈立刻游到南落浮的怀里,本来在童芜背上湿漉粘腻的头发立刻变得清爽飘逸、悬浮于半空中,挡得南落浮只剩下一只眼能看见童芜。
海鲜……不对,海洋生物有这么亲人吗?童芜边在心底疑惑,边立刻低头回话道:
“这都是微职该做的,不求赏赐,但求王爷顺心。”
这些话是他在进王城前、在附近的客栈留宿的那几天恶补过的。其他想要成为驯妖人或豢妖人的猎妖人天天在那苦练话术,只因王都内部据说“规矩很大”“等级森严”,若再由着身上留着自由的痞子气,恐怕很难进去。
话语千变万化,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见到什么人说什么话,稍微变换下排列组合就是看似微妙实则天差地别的回话方式。
童芜记得晕头转向,只能以勤补拙,自己总结出了几条笨方法。
第一条,话少且忠诚。
若要说话,要尽可能地精简,并把自己所做的任何事——不论好坏——全说成是对上层的一片赤胆忠心。
因为作为王城内的新皮毛,是很难分辨出自己干下的事是否真的是上层人眼里的“好事”,所以比起结果要更多强调自己的动机,万一后面出事了就很有转圜余地了。
但显然,这次是大大的好事。南落浮听了童芜谨小慎微的问话后,从鼻孔里发出哼笑,本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发现枝叶海马妖受不了他呼吸自带的浓重烟草气息,一簇本来绕在他脖颈上的七彩头发立刻萎缩变黄。
“啧,给你养得这么娇。”
南落浮带着宠溺的语气数落了一句,旋即就想腾出手放下枝叶海马妖。他身后的属下立刻推着小车靠近,小车上放着水缸,水里混着一群虾米和人肉碎,刚好让枝叶海马妖坐在里面进食疗伤。
然后,南落浮接过另一位属下弯腰递来的剪子,满怀怜爱地抬起手里握着的枯萎发丛,干脆利落地收拢虎口“咔嚓”一声。
室内立刻响起了宛如骨骼碎裂和漩涡震荡混合的尖啸哀泣声,持续了长达数十秒。
南落浮皱眉笑着听完,并未制止。期间他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童芜,等到枝叶海马妖停止哀嚎后,他立刻开口问道:
“第一次毫无防备听到枝叶海马妖尖叫的人,只有耳洞和鼻孔流血都算轻了。你倒是很镇定?以前有过狩猎或豢养海洋妖类的经历吗?”
童芜点点头:“回王爷,只有过狩猎经验。微职没有豢养任何妖类的经历。”但伺候妖的经验很丰富。
“也是。看你年纪轻轻晒得黢黑,想必进宫前一直在各处游猎吧。走南闯北的,确实也不方便带只化人前离不开水的妖。”
说到这,南落浮便用一种带着无可奈何的自豪眼神看向正将下半张脸变幻为原型的长管吻部泄愤式进食的枝叶海马妖。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海蕹儿。你看它被本王惯的,连吃上好的饲料都挑肥拣瘦的,唉,只怕今后就算本王一时兴起将它放生,它在海里也毫无生存能力了,怪不得常言道娇子如杀子呢。”
童芜不觉得南落浮是将这只妖当作孩子的角色进行豢养的,而且他刚刚听到海马妖小声地用妖语骂了句人。
他思忖片刻,想了想该如何委婉提出自己想留在南落浮身边的意向,开口道:
“王爷,我继续去干活了。”
“干活?什么活?”南落浮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不是戚来磷选出的专门负责照顾枝叶海马妖的豢妖人吗?”
“……不,我只是一个刚进入豢妖部的尝人。戚苑令给我机会,让我协助枝叶海马妖突破化人。现在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该回去继续做本职事务了。”
第二条,永远不要高估自己的重要性。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口要,要等上层给。比如可以主动先退一步,让上层看到空缺出来的位置非己不可,一时找别人代替很麻烦。
“尝人?”南落浮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戚来磷最近把魂都扔在三头蛇的调查事项上了吧,竟然让你从尝人做起,真是大材小用。”
三头蛇?童芜耳尖微动,眼珠有些控制不住地偏移了下。
然而就是这极度细微的动静,竟被南落浮察觉了。
他正接过属下递的火,深吸长吐,正好罩住童芜一直低着的脸。
“本王好像还没问你名字。叫什么?”
“贱名佟四。人冬佟,二三四。”
“名字挺有意思。佟、四。”不知道南落浮是单纯今日因为枝叶海马妖终于突破停滞期成功化人形格外高兴、还是看出了什么破绽,故意像是在舌尖含着“佟四”二字,念出一股反复品咂、舔一下顿一下回味一下的感觉。
童芜沉默。他在庆幸还好自己并不真叫佟四。
“佟四。”南落浮又喊了一遍,但这次虽喊得随意、但明显是有事要问他,“你对三头蛇很感兴趣?”
童芜不假思索道:“对。因为它正是我前往王都的原因。没想到还没等我到达,它就已经被消灭了。”
南落浮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看来你还真喜欢猎妖啊。那怎么会想着应诏安、入朝伍呢?”
“因为在我猎妖的过程中,我发现光是杀妖解决不了问题,而且我一个人就算一辈子都在杀妖,最终能达到的数量和效果终究有限。不如豢妖驯妖,而这块恰巧是我的短板,必须前往王都、有幸被收纳后才有机会能触及其中精华。”
童芜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尽量用一种早深思熟虑过、但现场措辞的语气说出,因为他前几天早琢磨了许多场景下的对话,没想到这一句真用上了。
“妖被豢养驯化后,不光能减少人力损耗,而且能为人之所不能为。这比一个人、不,甚至可能比一群人单纯猎妖的效果都要更好,也更明智。”
南落浮听完后,久久不语,紧盯着童芜。像是要从这段看起来完美无缺的话里找出一个破绽线头并拉出。
童芜自然是不能抬头直视回去的。但低头的他未显局促,反而摆出一副说完后脸色释然、悉听尊便的表情。
因为最后一句,也真的是他从小到大的想法。
妖和人,未必会一直是对立关系。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个月夜,他对大哥所说的那样,他想创造一条人妖同行的坦途,而非继续你死我活的狭路相逢。
当然,他原本的想法肯定不像现在说的那么“好听”。但在城外期盼入选的猎妖人中间时,他耳濡目染,被熏陶学会了很多东西。这些都是只和洪覆猎妖时学不到的。
最后一条,剑走偏锋,但不能偏离正道的偏,而是以偏概全的偏。
因为任何事情争到最后,其实争的都是各自阶层代表的偏颇立场。每个阶层为了胜利,都会尽可能地将自己想到达成的宏图伟业在偏颇的形状内尽可能填充、达到畸形领域内的最大圆满。
而自己的“剑走偏锋”,便是削下这颗饱满的雄心的边缘一片,看它现创口、看它流鲜血,再将剑尖挑起的肉覆到心的另一边,看它迅速吸收后停止流血,让它明白这不讲道理的招式其实叫呕心沥血,唯有对它肝脑涂地者才能使出。
南落浮终于开口了:“这段话,你想了多久?”
童芜抬起头,眼眸抬到落在南落浮指间烟卷的高度:“很久。”
“本王不喜欢这种回话方式。”南落浮冷冷道,“别跟本王打机锋。”
童芜再次微微抬高下巴,眼珠也略往上,刚好能看到南落浮不断溢出白烟的嘴。
“准确来说,是在我四处游猎、两年前路过海平城时产生了今日向王爷自白的这些想法。因为我看到了海平城晒的油。”
童芜看到南落浮手一僵,有烟灰落到他的食指指甲盖上,像是海平城缩在岩石缝隙里被炼油过程祸及的海葵,黑灰焦碎。
南落浮此刻脸上浮出的表情已经不能被称作是似笑非笑了:
“继续说。”
每个角落都站着南落浮侍卫的房间里,一时只剩下恢复人脸的枝叶海马妖百无聊赖用手指捏游虾玩的“噗叽”声。
“独属于海平城的特色刑罚,晒人,一直在猎妖人圈子里很有名。这种刑罚专门用以惩罚海平城犯错的渔民,他们往往是捕猎到低等妖后未按官令上交、而是偷偷私藏倒卖。但其实,渔民们卖妖也是为了改善生计。”
“嗯,说得好,说出了人尽皆知的事实。”南落浮不怒反笑,“接下来呢,是不是要说刑罚太残忍、矫枉过正?还是要说本王不怜恤民意、酷刑苛罚?”
整间屋内也许只有枝叶海马妖没意识到眼下的情况有多可怕。但它感应得到周围侍卫急剧波动的情绪影响到了他们的灵力,个个汗如汤浇。
若是现在自己释放水之术式,他们会不会全部溶解在自己的灵力里成为一锅樽海鞘汤?枝叶海马妖很好奇,甚至有点跃跃欲试。
但它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毕竟主人现在心情很差。
童芜摇摇头,道:“都不是。我只是觉得,人类压制妖类时的最大弱项,并不是有灵力的人太少,而是懂得驯化妖类并反为己用的人太少,而且驯妖豢妖的知识,不该只有少部分有灵力的人才知道,应该在普通人中普及开来。这样,他们才不会既视妖如洪水猛兽,又不懂得妖的价值继而急于变现乃至对抗国策城令。那些被晒死的百姓,最大的错就是没人告诉他们一些事情,而他们的处境也很难让他们深入思考上层颁布命令的初衷。”
其实童芜心里还藏了后半段更长的话。但他既然站在这里并准备走得更深,就不能再说了。
原本停止抽烟的南落浮继续开始吸烟。这次他吞吐的乳白烟雾间夹杂了不少深紫近黑的灵力微点。
灵点顺着烟雾往前推进、直接接触到童芜的皮肤后止步不前,像狼群在巡步观察新来森林的生物:这到底是什么物种?没有鹿看似温顺的机敏警惕,没有熊看似敦缓的狡黠待发,也没有狮子无视一切的自信威凛。
巡转了半天,深沉考量而满腹狐疑的灵点在看到童芜甚至主动撤下周身光晕、将自己整个人毫无防备地坦荡置于灵点之中,恍然大悟:
原来是人。
灵点和它的主人都必须承认,他和它们,都很久没看到人了。
一个来到森林里不是单单冲着挑衅或捕杀狼而来的人,带着弓箭或斧头,只是单纯表达自己也想在这片茂密的森林寻得食物的人,却又愚蠢地毫不遮掩自己手中的锋锐、便开始絮絮叨叨地和狼商量。
一个分不清是好人还是坏人的人。不过可能正是这种分不清好坏的感觉,才是真正的人吧。
南落浮再次像嚼烟草般津津有味地念着那两个字:
“佟、四?”
童芜立刻恭顺地低头,丝毫不顾自己的脸被深紫灵点留下暗红的烫伤痕迹:“是。”
“别再给妖试吃了,浪费。不管是你还是给妖吃的菜。”
南落浮一个深吸,灵点尽数回归烟卷上的灰烬交燃处。
“跟着后面的侍卫去训练场,试下身手。结果出来后再看看,本王该派你这样的奇葩去哪里办差。”
童芜道:“是。”
他在说完刚刚那么多话后,现在忽然陷入一股大战过后的极度疲倦,只能唯唯应声。
“刚刚不是很能说吗?现在只会说是?”
童芜犹豫一瞬,下跪谢恩道:“王爷的知遇之恩,微职言辞不足以表万一,唯有今后行为可誓。”
南落浮又恢复了往常的从容和轻松到轻佻的姿态,已经开始逗弄起枝叶海马妖已经生痂愈合的头发截面,用亲昵的语气说道:
“起来吧。真是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