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蜡,你看见石寇没?”
化谷殿又开启了如往日般充实的一天。正是人手最缺的忙碌时刻,仆役首顾圆敏锐地发现有一个人没在场。
“没、没看见。”
说话就打磕绊,这孩子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在撒谎是吗?
顾圆面无表情地伸出长臂,挡住小蜡匆忙的脚步。
“你急什么?我还没问完你话。你昨晚回去收拾行李时没看见他?”
“我……”
小蜡果然语气开始犹豫。
顾圆却没那么多时间循循善诱。她厉声说道:
“我看你是抬举不起来、不想过好日子。你不老实说,就回去和天天倚老卖老欺负你的石寇同住吧。”
小蜡洗干净后的黄白面皮立刻泛出激动的红,什么都招了:“……石寇大清早就出门去殿司收恭桶了。”
“什么殿?”顾圆心内立刻警钟大作,“是不是博蓄殿?!”
小蜡默默低头,承认了。
本来就是每天最忙的时间段,又得知了这个火上浇油的添乱消息,顾圆有些急火攻心,嗓门高到旁边低头推车的仆侍都偷偷转来目光。
“他本来就是因为偷懒被储千尉罚到我们这儿来的,来的时候还特地和大人说了不准他运博蓄殿的恭桶,这句话我给所有人都交代过,不准偷偷跟他换班!不准知情不报!他从以前开始就千方百计想去博蓄殿干活,还不是为了求情回去?现在好了,储千尉等下看到他,要是心情好让他回去就算了,心情不好,是夜香尉大人来承受责难……”
“什么责难?”
桓钦的声音一响起,原本回荡着车轮压地声和顾圆发火声的前庭立刻鸦雀无声,所有人立刻停下手上的活计,整齐跪下。
“是属下搅扰了尘磬候安宁,罪该万死。”顾圆立刻跪地认错。
桓钦摆摆手,并不是很在意。她在意的是顾圆说的话。
她微微偏头看向站在她身边的凌蔓:“顾圆说的可确有其事?平常这些殿司总是打发他们不想要的奴隶仆侍来我们这就算了,现在竟然还上纲上线、对我们提出行事要求了?”
凌蔓脸带惭意:“大人……”
“你惭愧什么?该惭愧的是宫内其他所有殿司。”桓钦面无表情地说道,“其实你不说,本王也感觉得到,这化谷殿的差事本就是最艰苦的,现在更好、连安排都要被别的殿司指点了。本王那天去拜授仪把话和各殿头首们都说明白了,化谷殿不需要临时性的所谓‘帮手’。顾圆,现在本王不是夜香尉了,但有件事交代你去办。”
“是!不管尘磬候是不是夜香尉,化谷殿上下永远听您调遣。”顾圆满面肃容地说道。
“没错。”凌蔓点点头。
桓钦勾了勾嘴角,但没有笑意。
“去派人去博蓄殿传话,石寇既然如此心怀旧主,以后不必回来了。同时,之后博蓄殿的所有粪桶,请储千尉指定一人负责、自行运来化谷殿。。”
所有人俱是一惊。
桓钦接着说道:“毕竟化谷殿将他们的人原样奉还,人手不足。每个殿的人手都是安排好的,少了一个人都周转不开,除非他希望本王来亲自为博蓄殿行雍槁之事。若他有意见,可直接来找本王,但本王不见他;他也可直接请求面见陛下,将此类污秽纠葛上达天听。”
顾圆心悦诚服,深深叩头:“是。”
往后博蓄殿指定的运输恭桶的那一人,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卸下往日官冠仪服的桓钦今日并未作大妆,甚至连王爵冠冕也未佩戴。
凌蔓见她向自己投来了眼神,她的目光一如今日的装扮,去赘留沉。
“夜香尉,可还有话要说?”
凌蔓目定睫颤。她觉得现在的她是作为满菱在感谢桓钦而不是尘磬候。不论是之前她对自己的赏识拔擢还是现在的扶助固位。
凌蔓没有因这份感激之情走神太久。否则这也是辜负了上一任夜香尉对自己的期待。
她面如止水,转头对众人宣布道:
“规矩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以后凡有违反化谷殿律纪者,除宫仆籍、逐出王宫;有知情他人违纪而不报者,逐出化谷殿。”
下面立刻有些骚动。逐出化谷殿?这不是喜事吗?
凌蔓继续说道:“储千尉之前可以指定一个仆侍远离他们的殿司,化谷殿之后也可以做到。若有人之后被逐出化谷殿,本官不会让其继续待在宫内的殿司。最近临时成立的牲谷殿就在宫外,据说很缺人。”
底下原本不大的骚动立刻鸦雀无声,是心死了。牲谷殿那地方,可全是妖啊……普通人去了如何自处?!别在宰杀妖的过程中被反杀都算撞大运了。
小蜡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一时忘了刚刚便强调过的规矩,竟下意识抬头直视夜香尉,结果刚好与她四目对视。
站在廊内檐下的凌蔓上半张脸没被太阳照到,眼如无波古井,两洞深黑的目光自上而下投向他、网住他,带来的压迫力仿佛真有四面圆深的井壁罩下。
顾圆自然也注意到了,本想开口,但话到临头还是用上牙咬住了自己的嘴内肉,强制自己别说话。
这小孩,自己能一直可怜他,但不能一直帮他。不管后面他遭遇什么,都是该吃上的教训。谁让话教人千遍不会、事教人一遍就会呢?
凌蔓平静地问道:“小蜡。为何你没有第一时间通报石寇违反命令前去博蓄殿的事?”
小蜡嗫嚅着嘴唇想解释,结果忽然皱脸挤眼、模样滑稽地用手抹脸。也就这么错过了请罪的最好时机。
等把手放下来,他才看到,害得他再无回天之力的,竟然是一只趁着他跪在地上静默不动时、悄悄爬上他脸部叮咬的蚂蚁。
看着在自己手心手背惊慌乱蹿飞快爬动的蚂蚁,小蜡脸上浮现出巨大的不可置信和气恼委屈,本打算狠狠掼手于地、压死蚂蚁,但马上想起来自己还没回夜香尉的话。
一脸凄凄然的他,不知是失了力气还是听天由命,最终还是选择一言不发地叩头、双手交叠于头前,不再辩驳。
这一切都被凌蔓看在眼里。
她也看到,小蜡放置其上的手,正是蚂蚁爬上的那只。一接地面,蚂蚁便飞快从指缝间溜走,消失于地砖缝隙之中。
凌蔓继续说道:“就像我刚刚宣布的,从今以后,但凡有犯令者和知情纵容者,皆受处罚。”
顾圆从余光看到,旁边的小蜡似乎是哭了。他的肩胛在微微发抖。
“但是,法不咎往。化谷殿的任何命令,都是在颁布后生效。否则若追究过去,只怕整座化谷殿都要空了。”
顾圆可以确定,小蜡现在就是哭了。如释重负的哭。
“小蜡。”凌蔓再次唤他名字。
“奴在。”他赶紧大声响亮地回应,企图盖过牙齿间因哭泣产生的黏连不清。
“交代你一桩差事,必须出色完成。去博蓄殿,将尘磬候刚刚说的话一字不差地传过去,就说是本官说的。若办不好,你就留在那和石寇一起负责博蓄殿的雍槁事宜。”
低头伏地的顾圆微微一笑。果然,小姐……家主是什么都知道的。石寇一直欺虐小蜡,而小蜡又懦弱不敢为自己出头的事,她都知道。
“行了,都起来吧。已经迟了快一刻钟,现在各自归位,不要扫化谷殿的脸。”
小蜡随着立刻动弹、回归忙碌状态的人流走出殿外,穿过荷花池,行上宫道,然后又在拐角处与目的地不同的各位仆侍分道扬镳。
终于走到暂时没人的地方了。
“喂。”说话越来越像心声的梦寐声音从内响起,“你收着点吧,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怎么这么早醒了。”小蜡抬手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角刚冒出的新泪,“我刚刚差点以为自己露馅了,毕竟元谷一直在看我。”
“少来。我看你当时分明是沉浸在自己的演技内无法自拔,很得意吧?笑出眼泪都能被人当成是恐极而泣,我看你往哪一站、哪儿就是你的戏台子,你一个人就是一支戏班子。”
“太过奖了。而且我可不是得意,我是欣慰、是高兴啊!”
“呵呵,高哪门子兴?高兴故人重逢?你们不是昨晚就碰面了吗?”
“自然是高兴,”一言不发的小蜡恢复成平常麻木呆讷的表情,任劳任怨地推车往前走,“故人不变。两个人都没怎么变。现在我更期待之后见到童芜了,希望他和他的命定之人一样,一点都不要变。”
“做妖这么多年,比你变态的我是没见过几个。”梦寐下了论断。
“很正常。民以食为天。他如果变了,我可要活活饿死了。”
“你死不死的都无所谓,但必须给我夺下奉弱的身体。”
说到“祂”,梦寐立刻来了精神,明明是在体内发光发热,但由于光芒太盛,导致妖七现在顶着的脸更加眯眼耸肩,若是这时候有其他人在场,都要误以为他是只畏缩怕光的小老鼠成精。
“知道为什么当时失去肉身的我挑中你的身体、而不是继续在参域的扇子里假装是普通的鸟妖灵吗?因为你缺乏人类的束缚,但过剩妖的本能。人杀人,需要很多理由;但妖杀人,只出于一个目的,那就是本能。不管你的本能是单纯变态还是真的想追求所谓‘纯粹’,我都无所谓,但你别忘了——”
妖七眯眼仰头,迎着灿烂的夏末阳光,都无法盖过或冲淡体内炽金火焰沸熊熊燃烧升腾起的万千星子光点。
体内第一次见面时自称为梦寐神妖的妖,此刻没有神力、没有妖体,只剩下了与人类情绪**最相近的形态。用恼恨来形容太轻薄,用怨憎来形容又太肤浅,但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
“——但你别忘了,身为普通人的你,今天能站在这里,不久之后还能有幸参与真正‘力量’的抗衡,都是拜我所赐。如果你接下来敢搞小动作,我能赐你所有,也能收回全部。”
“说得这么可怕,我差点以为我们俩目的不是一样的了。”
天上有一片云飘过,形状像被随手扯下来的棉花,厚薄不均地滤过太阳光,照得妖七的两只眼一光一暗,也照得整座王宫的层楼累殿晦亮交接。就像他过去拜梦寐所赐、有幸经历的无数梦境。
梦寐本以为妖七又要像往常一样,接下来会搬出他们同途同归的种种理由、再插科打诨描述自己的坚定和忠心。但妖七看着即将破云而出的整轮艳日,只说了句:
“放心吧,梦寐。”
梦寐不再应答,体内炽烈的光芒渐渐熄灭、从视野中褪去。应该是去睡觉了。虽然妖七很怀疑,现在的他真的还需要睡眠吗?还是说其实从一开始,所谓的“睡觉”只是梦寐用来欲盖弥彰、掩饰自己力量衰弱至随时都有可能泯灭的事实?
不过都无所谓。毕竟梦寐再弱,他剩下的力量也足以让身为普通人的自己迈向全新的世界。
更何况,现在他们都走到这一步了,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结局如何,老实说,说直接点只能算作梦寐“容器”的他,还能左右多少梦寐力量的发挥吗?
但是,他有自信,在梦寐恢复后压倒性的力量前、取得属于自己该拿的那一份。
因为不论如何形容梦寐的**与渴求,他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梦寐的目的不“纯粹”。
就像动物被刻在骨子里对天敌的识别和追踪,他的猎物和天敌都是“纯粹”,能像捕食者一路嗅探气味般辨别追踪并精准锚定。他没法用言语形容这种感觉,因为任何词汇的形容都是贬低了他命中注定猎物的价值。
这无关善恶对错,甚至无关敌我强弱,只要能再多闻几次、不,哪怕只是再多看一眼“纯粹”本身,他都夕死可矣。
这也是为什么,一路走来,梦寐施舍给他的力量他甘之如饴,但对梦寐本身,他实在是没更多兴趣了啊。
力量是纯粹的,但力量的源泉未必。梦寐能轻易碾碎他,但无法征服他,更无法控制他即使临死前依旧强烈的追求和执念。这一点,已经在过去三年里无数次的生死之际被验明了。
不过简单来说,他俩就是同床异梦、各怀鬼胎吧。
如是想着,妖七情不自禁地绽开笑容,从上到下抹了把脸收拾心情,同时迈入博蓄殿内。
博蓄殿不愧是负责宫内各类物材和饲养普通动物的殿宇,光是前庭就比化谷殿大三四倍不止。
这么想着,满面笑容的他立刻被庭内各司其职、穿梭往来的人群中其中几个人认出,惊讶地走上前来问道:
“石寇?你怎么敢回来?”
“我就不能回来了?我本来就是博蓄殿的人!”石寇满脸不在乎,同时眼睛里藏着不怀好意又志在必得的精光,“行了没时间闲聊。快告诉我,储千尉大人在哪?我有要事禀报、将功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