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来磷心情复杂地看着玻璃水缸内开始放出异光、身形轮廓不断扩展变化的枝叶海马妖。
“你竟然真的做到了。”他的感叹中带着浓重的不可置信,“你到底在糠虾饲料中加入了什么?为什么枝叶海马妖肯吃不是人的饲料、吃下去后不久就开始化人?”
童芜没有应他,只低眼站在一边,脸上配合地挂着谦卑但走神的笑,藏在手掌后的指尖微动,赶快消灭了飘散在水缸内的糠虾残肉里自己之前塞进去的灵力。
当然,这些灵力不是他的。而是他身上残存的少许来自洪覆的灵力。
“怎么,不方便说?”戚来磷见童芜不应声,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留着傍身招是吧?呵,小聪明。”
童芜摇摇头:“不是不想对您说,是我嘴笨,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该怎么对戚来磷描述呢?描述一只气息强大到光是路过就令妖发抖的大妖的灵力是如何被自己的灵力包裹后、送入糠虾的胃内,然后在枝叶海马妖吸食进糠虾的那一刻解除自身灵力,让它同时被进食弱者的安逸和被强者进入的恐慌这两种感觉夹击,然后情急之下爆发突破?
这太复杂了,不好说的呀。
于是戚来磷便看到童芜带着腼腆的笑看自己,有种气不打一处来的感觉。
他总觉得这小子外表的老实巴交是装的。但他找不到证据。
大概是察觉到戚来磷因长时间的努力被自己这个刚来的愣头青摘取了胜利果实后的不爽,童芜赶紧开口道:
“但不管怎么说,总归是戚苑令之前对枝叶海马妖的饲养精心到位,才侥幸让我尝试成功。我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您顺利完成王爷交代的任务啊。”
“我看你小子不是在吹捧我,是在提醒我,别忘了引荐你给王爷吧?”戚来磷似笑非笑道。人很钻营,但他并不讨厌有显著特点的人。
毕竟如果一个人要是什么都做得好、表面上又什么都不想要的话……至少他是不敢用这种人的。
童芜笑笑,罕见地反问道:“有何不可?毕竟,我已经……”
他抬手至胸口处,低头看手,上面有无数像线头一样藏在褶纹里的细小伤口,随着手指的屈张才露出深红近黑的线条,这些都是那场山谷大战后遗留下来的痕迹。
“我已经厌倦在外奔波、担惊受怕的日子了。”童芜淡淡说道。这句话的确是他的真心话。
也许是假意中混着真情就像粗沙里的金粒,总是格外打动人,戚来磷竟有那么一刻,想到了自己被招安前的样子,和眼前这个笨拙地展示机灵的小子重叠在一起。
旁边的玻璃水缸折射出的光芒开始渐渐变暗,光芒不再直刺人眼。戚来磷扭头一看,便看到炽亮的灵力正在慢慢收拢内敛、化成一个发如七彩海藻的男子,正将胳膊肘撑上水缸边沿,腰际的发丝在水里如颜料般漫开,而其脸边化到一半的耳朵还保留着水淋淋的鳍,一抖一抖地听着他们俩的对话,居高临下的眼神里满是吃饱后的怠惰慵懒,仿佛刚刚经历的“死里逃生”的感觉只是泡沫幻影。
“……怎么头发和它的附肢一个颜色,我本来还以为有可能是皮肤泛着淡彩呢,就和之前我负责的一条带鱼妖一样。”
戚来磷看了眼童芜:“枝叶海马妖化人的事,由你去向王爷汇报。”
童芜抬眼看向他:“那您呢?”
“我有别的事务要处理。还有,现在你已经不是豢妖部饲妖处最低等的尝人了,至于你之后当什么,由王爷决定吧。”
这可真是大大出乎童芜的意料。似乎是看出他的震惊和疑虑,戚来磷笑笑:
“怎么,是觉得我脑子坏了,竟然放任一个新人单独去越级汇报?还是觉得我这么自信、不怕你讨得王爷欢心后取代我的位置?我告诉你,干我们这行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着上面的主子转,主子天生比我们站得高、而且永远如此。
戚来磷扫了眼童芜,看到他黝黑的皮肤像是遍布划痕的乌木台面,伤痕如刻痕,一览无余地展现出其用力到自伤的性格:
“我当苑令已经五年了,提拔了无数像你这样的新人,但他们没有一个能取代或压制我。因为我们所有人的能力品行,王爷都看在眼里,会把每个人都放在最合适的地方。去吧。”
比起戚苑令的宽宏大度,更让童芜惊异的其实是他对海平侯的崇仰。
他这几天到处借着筹备枝叶海马妖化人的由头,到处逛,专往人多的地方阴影处钻,哪里有话了就听一耳、哪里有事了就看一眼,时不时的也能碰见几个像戚来磷一样鼻尖上刺着不同封地纹的人,统一用的群青染料,统一佩着的虔诚表情。
这份引人注目的殊宠的确只有虔诚之人才能承担。毕竟他还听说了葫芦头地牢,一个深处专用来关押虽有刺青但不够虔诚之人的猎妖人地牢。
戚来磷这辈子应该是不会进入那个阴森的地牢了。童芜边想,边点头认下这桩美差。
“喂,你们两个,奴隶过来,”化成人形的枝叶海马妖听不大懂他们谈话的内容,只觉得呜哩哇啦很吵、又耽误自己的正事,“我要去见主人。”
真是宠随主人,刚化人形便知道奴隶的概念。
戚来磷明显比童芜熟练多了,压根没留时间给无意义的感慨,而是边说着“是属下的失职”边快步上前,将手伸向枝叶海马妖,想要助其从宽敞华丽、大到不像话的水缸上下来。
童芜在停顿片刻后,也跟了上去。其实枝叶海马妖化形前,大概只有他小臂长,住这样豪奢的鱼缸,只是海平侯为了给它打造一个像故乡大海一样的环境。
而海平城那些家就住在大海边上的百姓,大多是一家子挤在一两间茅屋里吧。不知道有没有这樽鱼缸大?
枝叶海马妖其实完全可以自己出来。它是妖,不是腿不够三米长的人类。
而此时此刻,已经坐在玻璃水缸顶端边沿上的它,面对同时伸向它的两只人手,毫不犹豫地一脚一只、踩了上去。
好在枝叶海马妖本体很轻,即使化为人形也重不到哪里去,勉强在可接受范围内。它兴奋地指向某个方向:
“带我去那边。我感觉得到,主人来找我了。他一定是通过念珠感应到我变人了。”
戚来磷对童芜说了声“交给你了”后,竟然径直撤回了手。好在没等童芜手忙脚乱,伶俐的枝叶海马妖就马上将自己如海藻般的长发从童芜的头顶一路向下、绕腰数圈,整只妖也如水流般轻盈滑到他的背上,像是章鱼的吸盘锚定猎物般牢牢缠在上面,吹到他耳后的腥凉气息里还带着些许尚未完全被消化的洪覆灵力的味道。
童芜默默地看了眼戚来磷,开始觉得他没表面上看起来这么虔诚。至少没有爱屋及乌。
枝叶海马妖保留着动物体时的习惯,下意识想用嘴嘬进童芜的周身气息,但很快意识到自己优越的管状吻已经变成了人类窄小的鼻子和嘴,只得皱皱脸,将自己附体化成的头发横在童芜颈部处,给他照照镜子、看看锋锐如刀面的头发反光:
“奴隶快走。”
戚来磷摆摆手:“我手头还有一桩急事。你好好表现。”
于是童芜背着妖向前走。
---
“辛大人,您不能再向前走了。”
负责看守、啊不,照顾辛须尝的王使彬彬有礼地拦住他,和颜悦色地提醒他,并亮出了手心里一簇强盛的灵力、从容不迫地警告他。
辛须尝悻悻地捏着笔往后退:“本官要出恭。”
“我给您传。”
“在屋里上味儿太大。我被熏了好几天了,而且司妖尉还与本官共处一室……”
“不妨事。”奉王命将要和辛须尝同吃同住三月的司游坐在圈椅上悠逸品茶中,“我使的是风之灵力,不被我允许通过的气味风流是近不了我身的。还有啊辛大人,作为你的上一代,我们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交接了,我早已不是司妖尉了。叫我名字就好。”
听了这画风与王宫格格不入的还有,王使笑吟吟的不说话,辛须尝暗暗咬牙心里骂。自己想要出去啊!怎么所有人都跟自己背着来?
不对,也不能说背着来……王命不可违。在场真正离经叛道、一身反骨的人,如今可不是就自己一个?
也怪自己,被南落浮派到满月镇跟猎妖人们混了几个月、又经历海底凶险终于坎坷回宫后,前段时间自己早把撰写特典史书的任务抛到九霄云外了——但不是为自个儿开脱,辛须尝觉得任何人在生死界限上反复横跳时,都是很难想得起太平岁月被提前好几年布置的使命的。
但之前他可是一直以为自己的大头任务只有收集素材,进入最终编撰、系统著史的阶段后,不该是整个供史殿群策群力一同完成嘛?!
而如今,非但变成单枪匹马不说,还相当于被变相软禁。
辛须尝严重怀疑,这一切少不了某位王爷在王身边献言近策的“功劳”。
南落浮想要置自己于死地、换一个对豢妖部鼎力支持的监史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心思了,但即使是之前有着代任司妖尉和贵族身份双重加持的他,也无权力明面上处置身为王直属臣子的他!否则他也不会让自己去满月镇了,毕竟他手下那么多能人强手,解决掉一个在民间游历孤苦无依的小内官不是易如反掌吗?
所以南落浮想了这么个阴招。一个表面上似乎挑不出任何错的献策,一段能把自己困在一室之内的时间,足以让南落浮收拾几个在王宫里的猎妖人了。虽然肯定没法像满月镇时那样明晃晃的下手。
但好在,虽然他们不在供史殿内,分去的各个殿司头首,不单与供史殿整体的关系尚可,而且都不是会对贵族点头哈腰唯命是从的主儿——否则怎么会和之前由师父统领的供史殿关系好呢?
“辛大人,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了没反应。”
司游的声音打断了辛须尝的思维漫游。
“啊,不好意思。我这个人一内急,注意力就没法集中。”辛须尝泰然说道。
司游嗤地一笑,用手指了指已经抬着恭桶候在房门口的几个奴隶:“那你快上吧。”
辛须尝只得悻悻而从,和奴隶们一同前往内室“出恭”。
他们现在所处的房间是他和司游白日一同探讨著史的地方,四壁皆为书籍罗列、由地到顶,中央只有几张长桌、两把椅子,用来坐人和摆放需查阅的历年史书和辛须尝这十年来的五本心血小册。至于门口呢,自然是阴魂不散地站着名为伺候实为监视的王使和随时听从调遣的奴隶和戍卫们。
他和司游的卧房门则分处房间两侧,房门做成翻转的镂花刻门、中间夹着层遮挡的木板,但是隔音可不怎么好——这一点他这几天已经试过了,稍微有点动静外面的人就要“客气”地询问他状况了,说不好还得破门而入——木板内侧则是他结束一天著史后歇息的卧房,软褥锦被,软禁胜地。
进去之后,辛须尝正欲宽衣解带,但注意到身后那几道沉默的视线后,悲愤转身谴责道:
“你们一定要看着我上?一次两次就算了,次次看着我,我感觉自己现在肠子都被堵住了!拉不出!”
“辛大人,有什么问题吗?”外面立刻传来王使遥遥的亲切询问声。
“……”辛须尝气短胸闷,憋了一会儿后大声回复道,“没问题!”
门外似乎疑似是司游的低低笑声。
他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前司妖尉兼猎妖世家的前家主是位喜欢冷眼看人笑话的人。辛须尝边郁闷地想,边泄愤般用力脱下裤子,在众目睽睽下开始进行身体和思想的双重松弛。
自己得想办法和外界取得联系……什么办法才能进去又进来……而且不能惹外面林立的人精们怀疑呢……话说自己真的能在三个月内写完史书吗,今天才写了二百余字……与妖相关的载录一时之间可真难条分缕析、有序梳理啊,其他风录载世情人事、衢乡风俗,也只能用以参考而不能直接套用……等等。
一道白光闪过辛须尝的脑子。通了、都通了!
片刻之后。
辛须尝昂首阔步地领着抬恭桶的各位走出内卧房。
司游赶紧把茶盏给盖上盖。
“状态不错啊,辛大人。”
辛须尝没空理看热闹的。他径直走到拜访史书和草录的长桌前,装作忽然想到什么、眉头紧锁的样子,动作极快地翻来找去,一时间室内皆是纸张哗啦的声音。
终于,他“找到”了那张他心里门清儿放在某个位置的目录简记,长舒一口气,看向司游道:
“司游大人,你还记得我们之前讨论如何拟定书目的吗?”
司游点点头:“自然记得。但我们似乎到今天还没敲定好哦,不过我无所谓,毕竟我对著史一窍不通,您看着来就行。”
本来就是。司游至今没想通为什么把自己派来,自己只想好好养老。
不过他多少隐隐感觉得到,应该是海平侯想要一位至少表面上中立且和供史殿无交情的内官来看着新任监史尉,初儿还得忙公务,满宫里符合条件的的确只剩下自己一个了。虽然最终决策权不在海平侯,但王大抵也是这么想的吧。
“之前我说总感觉哪里有疏漏,刚刚在内室时我忽然想通了。”
辛须尝眼神十分坚定。
“通了?那就好。刚刚听你喊的,我真怕你被堵坏了。”
辛须尝充耳不闻,继续着自己的表演,反正这话主要也是说给王使听的。他抖了抖手里拎着的纸:
“我们之前定下书目的思路,是以妖的来历、特性和用途为开篇,后面再叙以朝廷猎妖、驯妖、豢妖的国策。后者没得说,主要是前者妖的用途,我的五本小记上也积累了丰厚的素材,某些部分即使受我们二人视角经历所囿、也可通过我朝历年史书记载的与妖相关的大事补充,但唯有一点无法纸上谈兵——”
司游早听走神了。但他一听到辛须尝的话尾拖长停顿,立刻配合地跟上:
“是什么呢?”
辛须尝的眼神像尚未下墨的崭新墨条,棱角分明刚直,扫向了在一边洗耳恭听的王使:
“这一点,王早有先瞻,明见万里,胸罗全局,在宫外设立了新殿司牲谷殿。司家主,你也知道在外游历这几年,我是以平民身份出行,自然是吃不起基本只会在贵富豪筵上出现的以妖为原材料的菜。即使民间偶有几间小店售卖,那价格也不是我承担得起的。而司家主你虽然见识广闻,但无奈术业有专攻,您的特长是猎妖,而不是做妖吃妖并精准描叙给我,这一块,我们只能借助牲谷殿来帮我们完成了。”
“你说得对。”司游淡淡道,“而且,吃妖这回事,我年轻时还算勇于尝试,到后面,觉得妖太恶心,实在倒胃口,就再也不吃了,算来也有十余年了。”
王使微笑着慢慢眨了眨眼:“那二位大人的意思是?”
---
“什么意思?牲谷殿以后不光要做给妖吃的妖菜,还要做给人吃的妖菜、并且附上详细的妖类特性和烹饪手法的说明??”
只会看账本的大老粗玉欢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