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做错什么。”顾圆阴沉着脸说道。你唯一的错就是为什么好巧不巧、偏偏要在卧底们接头碰面的时候站在一边旁观全程。
正当顾圆琢磨着下一秒先直接打晕小仆侍、还是采取和缓点的手段比如大声说话岔开话题时,小仆侍已经吓得连脸皮带眼角痣全部唰白一片——虽然这二者都被屎糊得看不清本来颜色了——“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请罪。
顾圆满脸黑线:“我还没对你做什么呢,你求哪门子的饶?”
晏琢听到后嗤笑了声:“看到你发狠的脸色,连我都被吓得腿软了。更何况他还是个孩子。”
在场某个人的体内心脏处响起大笑连连。还好只是在心里的狂笑,不影响心外的卑躬。
凌蔓给顾圆递去一个温和的眼神,后者立刻心领神会,顾不得脏、直接一把将小仆侍拉起,一只手臂绕过他脖子捂住嘴、连拖带拽地带到殿外,临了轻轻合上殿门。
晏琢的眼神停留在他们二人的背影上,一直目送到在拐角处消失方才收回眼神,看回夜香尉凌蔓——啊不,应该说是满家现任家主,满菱的脸。
现在的时刻刚过子时。月光从殿前几根分布疏阔的高柱之间滴入门缝之间,晏琢看到被自己的后脑勺挡了一半的稀软月光熨帖如纱,薄薄遮住满菱脖颈处的伤痕,像凶杀后对血迹聊胜于无的遮掩。
但在场的两位,都不是会在意外表的人。晏琢直视疤痕,发问道:
“是参家的参域干的吗?”
听到这句问话,满菱略惊讶地半挑起眉:“你当时不就在现场吗?”
晏琢这才反应过来,她误会自己是妖七本人了。于是苦笑着拍了拍自己的面皮,清脆啪啪。
“我不是他。我只是……他的队友?”还是你的老乡。
晏琢语调古怪地做出结论,满菱“哦”了一声,道:“难怪。总感觉有些地方对不上。”
停顿片刻,她继续说道:“本来我还以为,是他提起过的另一个队友做的人皮面具质感太逼真,才会让我产生不是本人的感觉。”
听满菱提到宁阀,晏琢眉目微凝,自己脸上这张由宁阀亲手缝制的皮,肤感也从贴合舒适变成了粘腻沉重,牢牢扒住自己的头骨往下坠。
他很担心现在的宁阀。其他人也是——除了辛须尝。毕竟是核心秘密,所有人都自觉地将他排斥在外。
“怎么?那位队友现在有状况?”满菱敏锐地捕捉到晏琢神色的异样。
晏琢摇摇头:“没事。先谈眼下的。”
“嗯。所以你就是妖七口中,那位能力最奇特的队友?我没猜错的话,是催眠吧。”
晏琢默认。
满菱看了他一眼,示意跟上,随后折身慢慢往内殿深处走去,将自己单薄的身形从无处不在的月光里撤出去。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因为这个吗?妖七和你说过不少我的事吧,毕竟这么奇怪的疤痕,也没几个人有。”满菱抚上自己的脖颈侧。
晏琢刚好走到半张脸没入阴影的地方,处于黑暗的右嘴角微微翘起:“事实上,我是通过我们的仆役首认出你的。我知道,她一定会在你身边。”
“看来妖七没骗我,你果然是满月镇的人。”满菱的语气随着潜入黑暗越深,变得越锋利。晏琢恍惚觉得她的声音变成了另一种月光——被箭矢头折射出来的那种。
“嗯。满大小姐。”不知怎的,晏琢现在很想嘴欠一下。
满菱骤然转身,黑暗中唯有她的眼和疤痕还能透出色彩。
晏琢本以为她要让自己注意言辞,要称呼“夜香尉”或“满家主”云云。谁料她急匆匆的语气奔向另一个问题:
“你刚刚说,能指令蚂蚁直奔巢穴的话是否当真?你的催眠能力也能作用于妖?哪怕是蚂蚁这么小的动物?”
晏琢微愣,但问到了自己专业领域的问题,他不假思索道:“当然。不过……”
不过他觉得,他们现在不应该致力于如何消灭王宫里的蚂蚁吧?当务之急不该是商量他不知全貌的计划的下一步……
“你一定要找到蚂蚁的老巢。”满菱万分严肃地打断道,“你是妖七引来王宫的人里中、唯一被他提前告知满月镇栖茔花和海蛇妖真相的人。妖七说你从小在满月镇长大、之后出逃,对于你的童年,我很抱歉。但满月镇的罪孽并非满家一力所致,朝廷才是背后真正推波助澜的主推手。我需要你帮助我完成接下来的每一步,第一步就是找出王宫这场诡异蚁患的根源。”
听着这些话,晏琢的脸像海底火山喷发后的熔岩、在遇到海水后急剧冷却,冷却成他面皮下畸形堆簇的癞肉,隔着一层脸都透出硬冷。
满菱自然注意到了他表情的变化:“你有什么问题吗?”
晏琢比起嘲讽更像是自嘲地笑了笑:“没有问题。您继续说。”
自己怎么又犯了同样的错误?同样的坑踩两遍。
同样的既得利益者、自然也会同样地以上位者的视角作出最符合她阶级的唯一判断。
不管是以前作为不识奴隶疾苦的大小姐作出的私放奴隶的决定,还是现在作为败落猎妖世家的家主对自己提出的要求,本质上自己只是她想做善事或想干大事中满足其需求的一个工具。
是啊,满家犯了大错,但不是主导者;真正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这句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
连晏琢自己都不明白,现在究竟在忿忿不平些什么?他似乎并没那么想让满菱代母道歉,也无所谓她是否遭遇到和自己一样的痛苦,但始终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无法压制、任何外界企图平复的触抚皆是隔靴搔痒,让他的心也变成了想拙劣安抚自己的手,指甲边长满了翘起的尖皮刺,随着每一次呼吸在胸口内部划出不知是儿童涂鸦还是逃跑血痕的印记。
但他可以确定的是,他的伤口在过去几年里一直没长好,只是被遮盖起来,一旦有机会重见天光、哪怕是幽深黯淡的月光,都会让潜藏在伤口褶皱处的痛与恨发疯地生长蔓延,像反噬满妙的栖茔花一样吞食殆尽自己竭力培育的所有平静。
晏琢也确定,毫无疑问,满菱百分百地接收到了他眼底和心底的皮刺,甚至也许她早就看穿自己是个戴着人皮面具的怪物,言行不一,正在皮下充满仇视地龇牙咧嘴,等着她有隙可乘之机。
表情复杂的满菱再度开口,依然是直奔主题:“看样子妖七没跟你说全,关于王宫里蚁患的严重性。”
在说什么?他们是进入王宫后才发现这里前不久开始闹蚁灾,在此之前连辛须尝都不知道。妖七对情报的掌握范围再诡异,也不至于提前几个月告诉他:注意点哈,等你们入宫后会开始闹蚁患。说到底,蚂蚁虽然很烦人,但除了那些卧软绸宿玉床的贵族高官害怕它们会爬上床咬得得自己满身红粒外,有什么好特别注意的?
晏琢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你也没感知到吗?果然很强啊它。”满菱的笑有些勉强,“目前遍布全宫的蚂蚁,都是由一只深居宫内的大妖派出来的。祂,也是所有蚂蚁的蚁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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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役首,我可以先去擦洗吗?”
小仆侍愁眉苦脸。现在可还是夏天啊,就算是夏末深夜,他身上这一层“黄金壳”,再不脱下来换洗,明早准有蛆要“金蝉脱壳”。
正十分警惕地到处望风的顾圆抽空看了眼他,思索了片刻:“好吧。但你记得明日晒干一些粪便,若那个大言不惭的仆侍说的是真的,化谷殿需要干粪片追踪蚂蚁。”
小仆侍诺诺应了,就要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他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没有转身,站在原地发问道:
“仆役首,你说我和他都是仆侍,夜香尉为什么要留下他单独说话?难道那个仆侍说的是真的,因为他俩都会催眠?”
顾圆吓了一大跳,脸色立刻难看起来:“不该听的别听。不该说的更别说,宫内严禁我们妄议上官。”
背对着顾圆的小仆侍无声地笑了笑,声音委屈又惶恐:“是。我只是随便问问,您别责罚我。”
他的笑容此刻便如刚刚晏琢的心理活动一般,被笑容带起的面部肌肉如同无法愈合的伤口、突破冲碎了外界干涸的污秽之物,片片剥落,落到地面前边缘泛起灵息极低的融金赤色,将恶黄浊红一并吞灭消蚀,了无声息。
顾圆——不,现在该称呼她为元谷了,突然有一丝寒意划过背脊,感觉到不对劲的她登时沉声喝道:“你等等。先别走。什么叫随便问问?”
她声音刚落,便看到小仆侍的背影低下头,传来微颤的回话:“……我错了。”
他干脆利落的认错,让元谷本欲立刻上前的脚步生生停住。
这个小仆侍和她一样,都是奴隶出身。运气不好,几年前入宫被分到了化谷殿,从那之后一直呆在这儿。
她看到小仆侍脏兮兮的耳背微动,似乎是听到了她靠近的脚步声,吓得更不敢转过身来请罪,只一遍遍越来越小声地重复着“我错了”。
这孩子人很老实,但也很笨,经常祸从口出,原因就在于他经常看不懂别人眼色和心情,问些不该问的问题。
其实,似乎也不能完全怪他。因为他是个从入宫那一天起就没人护他教他的人,他不懂、做错事,会被责罚;他为了搞懂、开口问,也会被训斥甚至遭到更严重的后果。就像今天石寇带着臭气熏天的他回来一样。
自己似乎运气好了太久,以至于都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元谷看见他浑身抖得像筛糠,抖得耳背后脖处一些干粪脱落,露出了被枝条鞭挞的红痕。痕迹很新。
也没意识到,性格鲁直的人若是奴隶出身,没人庇佑爱护,会遭受多大的不幸。
元谷恶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嘴唇,很快松开,道:“你先回去吧。回去收拾东西。”
小仆侍呆在原地,随即带着强忍的哭腔道:“不要赶我走,我……”
“你回去收拾东西,不用再跟石寇同住。以后,你跟供史殿新来的那个人同住。蚁患很严重,让你们俩一起住,也是让你盯着他,早日想出办法根除蚁患。”
小仆侍的抽泣戛然而止。随后,他像是生怕元谷反悔,飞快追问道:“那位大哥会不会不愿意……”
“他不是化谷殿的人,没资格对化谷殿的安排挑拣。”
元谷恶狠狠地说完,又加了一句:“但如果以后让我发现,你有样学样,学得跟他一样满口胡话,我就把你们俩都痛打一顿赶到供史殿喂蚂蚁。他们那可不比我们这干净。”
静默片刻。倏起夜风。
元谷站不住了:“说话。”难道是觉得供史殿更干净?
小仆侍如梦初醒般,起身快步前往自己睡觉的下房,竟顾不得转身感谢仆役首,高兴得口齿都不清了,只听见他含糊又大声地:“诶!诶!”
元谷本想叫住没规矩的他再骂两句,但这想法升起的下一秒,她就发现自己入戏太深了。
自己是满家家主的贴身侍从,是猎妖人,不是王宫里管着奴隶的奴隶。
她只得看着小仆侍的背影,无奈地从鼻孔里出口气,转身回去戍卫家主所在的殿门口。
几分钟后。
“谁啊?!大半夜敲门!小蜡,是不是你个狗崽子,今天教训没吃够?看我不把你……”
披着外衣、眉目狠狞的石寇几乎是把门给扯开,刚定睛就几乎被门外的脸吓到心脏停止。
哦,不是几乎。
夜风很大,吹得浮云暂时遮拢住了月亮,捂住它的眼。
天地俱暗,让惨白到像是浮在半空里的那张脸刚刚露出真容就被拉上幕布、失去了所有看客。
“哎呀,年纪大了就是容易犯困,扶您继续休息吧。”
他露在外面的皮肤煞白如骨,单手轻松接住就要往地上倒的石寇身子,另一只手顺便在身后带上门。
大张的虎口将门阖上的瞬间,月亮刚好出云,隐约照出门缝彻底合上时溢出的几缕稍纵即逝的撒金殷烟,以及之后室内线条不断变换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