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好好尝,小心吃。别以为吃的是妖食就可以随意糟蹋,碗里的东西够买你们十辈子的命。”
“要是投胎了,我下辈子肯定不当人了。妖吃的比人都好。”不知是哪个新招录的尝人在小声嘀咕。
“有这福气吗你?”负责督监妖食的豢妖人一脸鄙夷地路过,“大人们豢养的妖宠,资质说是万里挑一都不足以道,全是相骨俱佳、从小一点点喂起来的。为的就是化人形后的品貌无可挑剔。”
“妖哪来的品格?”又不知道是谁,在一片试菜进食声中发出异议。
“哪来那么多话?!”豢妖人眼见话题要往非议大人们妖宠的方向上拐,立刻横鼻子竖眼,“好声好气让你们吃山珍海味还不满意是吧?再啰嗦小心自己变成下顿菜!”
人群顿时集体发出窃笑声。
大家心知肚明。应该都是想到了那个过分“进取”反不成、此刻真的要吃人肉的黑皮傻子。
“安静!食不言!”
听着外面传来的嘈杂与喝令声,戚来磷带着满意的表情歪头听完,用一根手指撑着太阳穴,看向面前正沉默以对一盘水晶脍的佟四。
“赶紧吃。你等得起,海平侯大人的海马妖等不起。饿坏了它,你今天试用第一天就要被踢出去。”
见佟四没太大反应,他咧开嘴从牙缝里长呼出嘲笑的哼气。
“看到桌上的沙钟了吗?我们每次试菜都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若沙子漏完前你都动不了筷,不如趁现在自己走出去,省得我等下喊人来赶你,大家都不好看。”
戚来磷的施压话语像一层又一层连头带身一块盖住的湿棉被,压得佟四——童芜喘不过气,感觉自己立刻便要现出原形。
不对,什么现出原形。他是人,不是妖。
所以为什么他现在必须要吃人?
哦,想起来了。因为要替洪覆杀一个人。
他静静坐在位子上,顶着桌上这盘精细剔透的水晶脍,肉色冻白,质如凝胶,还没入口就仿佛能感受到那被夹起来后于筷尖颤巍巍的脍在嘴里化开后的口感。
登时,那些想象中的肉汁在他空荡荡的喉间爆发溢漫,黏糊而冰冷地用力滴到他的心上,像当时山谷里最后那场滴在蛇妖和鹰妖身上的雨,在他心头滴出滋滋作响的浓烟,滴出层出不穷的回音不断质问:
这盘“菜”,生前是什么样的人呢?
想着想着,童芜的手不由自主地拿起筷子,夹起一筷水晶脍,细细端详着。
不管什么人,被挑选成为贵族妖宠的餐食后,呈现出来的形式都会和现在一般无二吗?不同人生前经历过的一切酸甜苦辣,最后都会变成一样的味道吗?
戚来磷见状,嘴角的笑意减淡几分,但眼中嘲讽的意味越发浓厚。
果然。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这位急于冒出头的新人的表现也不能免俗。
他开口道:“其实不管是人是妖,说到底,本质都是一坨肉。吃与被吃,不过是肉变幻成不同形态。你长这么大,不可能一口肉没吃过;人吃妖,妖吃人,有什么分别?”
高明的诡辩。童芜凝视着半空中透明到能直接看到筷子颜色的肉脍,如是想道。
难道所有人能看到的未来范围就像握着筷子能夹到的菜吗?大多只有一臂之远,想奋力追上命运的无常时、会站起来极力伸长身子去够,但站得更高后才茫然发现,桌子上,自始至终只有一盘菜属于自己。
“吃吧。”戚来磷带着怜悯的语气发出最后通牒。这次倒是真心实意的成分居多,盖过了作为过来人前辈的嘲讽。
然而这位新来的尝人显然决心和勇气都不够。在戚来磷反复出言催促后,依然举着筷肉在半空中一动不动,都不知道是犹豫还是单纯走神。
戚来磷索性懒开尊口,只将一只手放在桌面上,跟着沙漏流逝的速度轻轻敲击,好整以暇等待着眼前新人的下一步动作。
童芜终于张开了始终禁闭的嘴唇——但依旧不是为了试菜,还是为了发问:
“你吃过这道菜吗?”
戚来磷直接不耐烦地用指甲敲了敲沙钟的玻璃外壳:“我劝你别再问没意义的问题。你觉得我可能没吃过吗?继续用无聊问题无病呻-吟,只会让我觉得你从一开始就不该自荐聘上尝人。真是心智软弱。”
然而童芜听了他的话后,竟没有羞得无地自容,而是继续问道:
“你们是怎么知道,海马妖最喜欢吃人肉的呢?”
戚来磷忍无可忍,站了起来,冷冷道:“出去。你丧失了资格。”
童芜将筷子上夹着的那片人脍仔细地依原样摆回餐盘中,道:
“我之前游猎各处,在海平城见到了许多被人为饲养的海产,其中包括各种海马。据我所知,海马的天性就是只吃活食,它们对静止不动的猎物没有兴趣。有没有可能,枝叶海马妖其实不爱吃静止的人肉而是更想吃活的糠虾等物呢?这说不动就是它现在无法化人的原……”
“少在我们这卖弄你自以为的见多识广。”戚来磷已经准备伸手去拿桌上的铃铛摇人了,“你以为就你一人知道海马爱吃活食?枝叶海马妖无牙,进食时只能整个吞下食物,不把人做成精羹细脍,它根本吃不下。为了照顾王爷的金贵妖宠,你知道有多少人做了多少试验吗?它能好好活到现在就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戚来磷的手刚按到长柄铃铛的把柄,正要拿起晃动,却发现自己的手瞬间被一股近乎透明的灵力控制,动弹不了分毫。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坐在对面、一脸平和的童芜。
戚来磷怒极反笑,:“你想在这动手?好啊。”
“我不想。我只是想让你试试我的提议,希望你在赶走我前、先听我说完。”
童芜没有站起来,坐在椅子上抬起脸看着戚来磷。
而戚来磷被童芜的眼神震颤了下。
他从没在猎妖人中看过这样的眼神。温驯得像猎物,又坚冷得像猎人,彼此矛盾的特质被掰开揉碎进一双带着淡淡悲意的眼瞳。
于是他更火大了。
他想直接提高嗓门、喊来外面的人——事到如今,不够体面维持上官的威严这件事只能被暂时搁置一边——但当他张嘴那一刻,眼前白黑一闪,最后只剩下了几乎贴上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将既是猎物也是猎人的眼神递到他跟前,也让他同时处于捕食和被狩猎的状态。
“你说过,枝叶海马妖即将化人形,所以要准备比之前更好的食物给它。”
童芜盯着戚来磷看时,戚来磷惊悚地发现,他没有对自己施加任何灵力封锁声音。自己只是单纯被他看着,就已经无法发声了。
“我不知道海平侯是何时收养这只枝叶海马妖的,也不知它是否卡在化人的关口许久。但我亲眼见过大海里的妖突破妖形化为人,其中的关卡并不在吃多少人,而是在于能否掌握人的活气。如果我没想错的话,它一直以来只吃最精细烹饪的人肉,连稍有危险的活妖饲饵都没接触过,对吗?”
童芜没察觉到戚来磷的恐惧,更没发现自己在过去三年与洪覆的朝夕相处、无数次四目对视中早已将眼神磨成了远离人类的形状。他只继续诚恳说道:
“我知道,让妖吃人是最快补充人的活气的办法。但补充不代表掌握,就像一个虚弱的人可以吃无数珍贵药膳大补特补,但若其本人体质一直不好转,吃再多药膳也不过是流水漫体,来去了无痕。必须让枝叶海马妖自己在实战中懂得,能够令它突破化人的‘活气’,其实不过是一次次生死之际对于生命的贪婪和珍惜。”
戚来磷听到最后,喉头一动,总算能自如说话。他咳嗽一声,将刚刚短暂产生的恐惧咳到童芜脸上,继续保持他最开始驾轻就熟的不屑:
“你这话什么意思,让王爷最宝贝的妖宠去和人还是妖殊死搏杀?它哪怕掉一块皮屑,你的人头下一秒就要变成桌上这盘菜——不,你皮太糙了,这种饱经沧桑的食材连给它做小吃的资格都没有。”
“我能做到。”
“做到什么?小吃?”
“不是。”
童芜的余光装着那盘如水晶般折溢光芒的水晶人肉脍,眼瞳之上浮现出类似他灵力的色彩。
“我能保证让枝叶海马妖在不受伤、不用吃人肉的情况下,顺利突破化人。”
说着,他右手摸到盘沿,接着双手端起举到二人的脸中间,道:
“给我一周时间。若做不到,我愿以身折过。”
“你想不想当鱼食是你的事,”戚来磷被水晶脍之上那对翻腾着更诡异莫测色彩的眼神呛了下,眨眨眼睛后,又恢复原状,仿佛只是自己眼花,“但我看你脑子是真跟鱼一样、半点不记事。说了你连当盘中餐的资格都没有。”
停顿片刻后,他沉声道:
“三天。我只给你三天。若不成功,下场如你所愿;若成功了……”
童芜此刻又仿若野人开智般、眼神从过分的执拗切换回无可无不可的温和:
“若成功了,也是在您指导下、我遵令办事的结果。能够助您一臂之力,为王爷排忧解难,是我的荣幸。”
最后,他又不放心般,多加了一句:“只求日后能让我继续有机会在这里,为您和王爷效力。”
还真是个禄蠹。戚来磷此刻倒是放心许多,真是利令智昏啊,一个人对前途的追求竟然能纯粹到令自己都害怕的地步,也算是长见识了。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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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行不行啊?”顾圆对晏琢怒目而视。被捎带上作为解说材料的小仆侍站在一旁瑟瑟发抖。
昨晚这个新来的仆侍在濯庭里信誓旦旦,说有办法追踪到蚂蚁的老巢,还坚持要求要面见夜香尉献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蠢到相信并把他带来了……
后悔也晚了。顾圆压着声音怒叱:“这就是你说的良策?只是在蚂蚁搬运的干粪上做灵力标记,然后告诉我你能保证它们‘肯定’不会中间转手、径直运回巢穴??你觉得是自己很聪明还是别人特蠢?你能控制蚂蚁的脑子吗!”
晏琢依旧慢悠悠的语速:“能啊。”
顾圆已经不想说话了。好在经过近几年的磨砺,她脾气比以前好了不少,只用手指向殿门的方向:
“门在那边。”
然后她饱含歉意地看向身后:“大人,都怪我轻信他……”
微笑着的凌蔓立刻抬手制止顾圆的自责,看着晏琢道:“你说你能保证蚂蚁遵照你的‘指示’径直回巢,但不能告诉我们、你用的是什么方法,对吗?那你为何执意要见我?”
晏琢见这位新任夜香尉大人可真不一般,自称不用“本官”而用“我”。真是一个任性又有点脾气的人啊。
此时他心底又想起辛须尝的谆谆告诫——
“绝对不要暴露额外的事情。”
不过他这句话,针对的是上一任夜香尉吧。
于是晏琢笑着开口:“因为我和大人一样,都可以‘催眠’他人,让他人相信自己说的话或指令。”
凌蔓微笑的嘴角弧度不改:“你什么意思?”
晏琢紧盯着她,心理素质可以啊。说道:“字面意思。”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这期间,顾圆大惊失色,小仆侍不明所以,但都没有说话,都不知所措地看着一位殿司头首和一个下等仆侍对视,仿佛在用眼神角力、彼此钳制着对方的试探和进攻。
最后,还是凌蔓先打破了僵局。像用石头敲开厚冰层的一角,晏琢看到一股无比熟悉的感觉从凌蔓脖面之间的暗红色疤痕之上升起,敲开原本伪装得完美无缺的上官眼神。
凌蔓的声音此刻抛却了被王宫生活碾上的疏离克制,如同她的箭矢一般锋锐无二。“她”的声音轻如刀片,从疤痕开始划开剖出原本的她:
“十匕?”
也许这股熟悉的感觉,就是故乡的感觉吧。晏琢感叹道,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下,毫不迟疑地回道:
“妖七。”
顾圆紧抿嘴唇。她已经反应过来了,现在在想怎么处理在一旁旁听了全过程的小仆侍。
而小仆侍感受到了她的腾腾杀气,满脸惊恐,脱口而出道:“仆役首,我做错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