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着粪车的小仆侍刚回到化谷殿,便迎来殿内仆役首顾圆劈头盖脸的质问:
“去哪逛了?天都黑了才回来。”
还没等小仆侍张口回答,她便“咦呃”一声、边单手捂住口鼻边往后退,火气随着面前袭散的臭气一同水涨船高。她怒目抻长脖子,看向后边正准备沿着墙角阴影悄悄溜走的年长仆侍:
“石寇!你们俩一同送粪车出宫回来的,他身上怎么回事?!”
石寇这才不情不愿地赔笑过来,绕着身上已经开始被爬上蚂蚁的小仆侍走,道:
“这家伙夜里不知道在干什么,白日推车干活时竟然打起了瞌睡,没扶稳推车,就一头栽进没盖好盖的恭桶里了。”
“哦?可是,”顾圆身边的火气突然变成了能蹦出冰渣的寒气,“每个被装车运输的恭桶,事前都会由我本人亲自检查一遍,尤其是盖有没有旋牢。你是在点我玩忽职守吗?”
“不不……”
石寇额上泌出薄汗,今天真是倒霉,他本以为拜授仪当日每个人都会借着主子的恩典好好休息的,谁想这尊夜叉天黑了还在濯庭里站着,也不知道她图啥!
“我的意思是,这小子平常看着蔫瘦,干活不卖力,其实一点都没少吃,份量可重、打瞌睡往前扑时一下子把恭桶撞开了!”
“砸?”顾圆没掩着口鼻的另一只手此刻直接释放出灵力,又厉又轻地横了过去、旋托起恭桶盖,飘送到石寇面前,“你给我拿着。”
“这,这还没清洗啊,怎么方便直接用手拿呢?我可不像您一样有灵力啊。”
看着满脸为难、装痴作呆的石寇,顾圆心下早已如明镜般。什么打瞌睡不小心栽进粪桶里,这小仆侍坐下还没粪桶高,他是马吗还能站着睡觉?!
“你俩今日一同来回,他浑身上下就剩两个鼻孔是干净的,你倒是清清爽爽、连手连指甲大的脏皮都没,看来今天是真去逛街了,一点车都没推、一个桶都没搬啊,嗯?!”
顾圆的声音在压抑的状态下越提越高,说到最后变成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慑感。
若不是想到今日拜授仪刚结束、两位夜香尉大人劳累了一天即将休息,今天她高低扒了这个偷奸耍滑、欺负小辈的仆侍的皮。
石寇见势不妙,赶紧转头对小仆侍说道:“你别干杵着不讲话,显得我真把你怎样了似的,做人可要凭良心啊。大家都是奴隶,看你年纪小我平常没少帮你,今天你就眼睁睁站在这儿看着我被仆役首误会?!”
小仆侍兜头盖脸,顶着满脸的干粪脆便,抬头迎上顾圆的视线,四目对视,平静道:
“是我自己弄成这副腌臜样的。我立刻去打水清洗,免得待会儿冲撞了大人。”
听到此回答,顾圆原本怒凛的眼神染上了一丝不可置信和恨铁不成钢。她更生气了:
“你自个儿想好了再说,没人硬要替你出头。”
说着,她看到小仆侍膝下脚边已经聚集了几十只蚂蚁,似是在搬运其鞋裤上干掉的粪便碎片,想到自己今天本来打算趁大人们出门后、一鼓作气找到蚁巢捣毁,结果又被个供史殿莫名其妙送来的仆侍打断进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们今天刚用薄艾水里里外外泼洗了至少五六遍庭地!你今日当差若是因为自己打瞌睡时才弄成这样回来,等下也不用洗了,直接给我……”
“诶,确实不用洗了。有大用处呢。”
一个慢吞吞的声音和半弯着腰的身影忽然介入三人的对话之中。
顾圆回头看了眼大人们歇息的主殿,见外围烛火已熄了一圈,遂放心转头回来,不冷不热道:
“这就是知文守义的供史殿教出来的规矩?我吩咐你的活干完没有?还有,这里又干你什么事?再乱插嘴,你哪儿来的给我回哪儿去,化谷殿再缺人,也不缺自作主张还多嘴的人。”
晏琢不为所动,继续弯着腰仔细观察小仆侍腿脚处已经爬成数条曲线的蚂蚁们:
“报告仆役首,您吩咐我刷的三十二个恭桶、四十四只夜壶和六十三把唾壶均清洗完毕,在后浣庭那边摆好晾着呢。”
顾圆冷笑道:“看来供史殿不光没教你规矩,还没教会你廉耻。吹牛不打草稿,这些活儿五个人干也得干一天,你才来一天不到就能全弄完?”
小仆侍垂下眼皮,看到晏琢仍全神贯注地弯腰注视着自己下半身上密密麻麻的蚂蚁动向,并不打算回头辩解,只漫不经心地说道:
“五个普通人干,是得干一天。但我不用。”
顾圆的脸一下子变白了。还未待她开口,石寇先跳出来戴罪立功,指着晏琢兴师问罪道:
“我知道了,你身上有灵力是不是!仆役首之前肯定和你说过了,咱们大人是严禁用灵力干活的,你竟敢明知故犯!”
顾圆也快步上前,直接抓住晏琢的肩膀将其上半身掰过扯起,厉声道:
“我之前明确告诫过你了……”
没想到,晏琢竟反问她道:“新继任的夜香尉,我刚看到了。她不也有灵力吗?殿司头首都是拥有灵力的人,为什么不让底下人用灵力干活、非得事倍功半呢?”
顾圆被气得一口气噎在喉咙口,没有立即发泄出来。
晏琢看着她的脸在洒满濯庭的月光下不断地在青白二色间变幻,像一潭被风吹过的湖,好心问道:“你没事吧?”
如果放在以前,自己一定会直接拎起此人的后衣领一脚踢出去。但顾圆知道现在不是以前了。
二位大人都已在内庭卧房里歇下,眼下不宜搞出太大动静。她平静地对晏琢说道:
“你从哪来的回哪去。化谷殿目前、以后都不需要你了。”
晏琢听了这话,却摆出出乎意料的表情:“不需要我?那化谷殿里这么严重的蚁患怎么办?我可是刚想出一个好办法呢。”
“蚁患?满宫上下,就属我们化谷殿蚁患受灾程度最轻微,你连化谷殿的基本情况都没搞清,就敢指指点点?供史殿当时是怎么许你入殿的?”
石寇带着怜悯的表情轻蔑答道,这人是刚来宫里的吧,真是个愣头青。看来供史殿那边的确如众人所说是个宽仁待下方便偷懒的好差所,送出来的人都这么没大没小甚至敢和仆役首顶嘴胡说好几个回合,要不自己之后想办法调去那里?
没想到晏琢带着更怜悯的表情回望他:“你是刚入宫,还是刚来供史殿?”
“什么?”石寇一愣,旋即暴怒。自己入宫可是有十多年了,即使是被罚到供史殿做差事也有至少半年了。
他目光闪烁道:
“我说,你是仗着自己有灵力,所以到处张扬头角、以期某天被大人们发现好一举拔擢?仆役首,我石寇不是挑事的人,但此人出言狂妄、目无尊卑,如果只是把他赶回供史殿,实在是折了我们化谷殿的面子!您一定要申请处罚他!”
晏琢懒得理他,扭头继续观察小仆侍身上的蚂蚁轨迹,说道:
“处罚?如果顾仆役首一定要处罚我的话,那也请带上比我早来化谷殿、却连殿宇内部早已成为蚂蚁巢穴都不知道的这位。”
“你在说什么?化谷殿内外就偶尔有几只蚂蚁路过,别说比起其它殿宇了,就算放在平常也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了。谁能保证一块住人的地方没有一只蚂蚁?!这可是蚂蚁啊……”
石寇说到最后,原本理直气壮、将期待眼神投向顾圆的他,在看到其面色后忽然丧失了信心,声音骤然变小近于无。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仆役首还不动用自己看不见的灵力,凭空把这人踢出殿门外?为什么她脸上甚至出现了一种隐瞒已久的事实被人戳穿的尴尬愤怒的表情?!
晏琢继续用像自言自语的语气说道:“后浣庭的井口木辘轳都中空了,蚂蚁们从侧面的小裂缝爬进去、在里面做了窝;更别谈砖瓦木梁的连接处,白天时我全探了一遍,被里面磅礴的气息吓了一跳,还以为里面藏了几十个人的呼吸进出。你们说,这得是多少蚂蚁啊?”
顾圆深吸一口气,不准备继续让他说下去。晏琢听到身后传来的快步靠近声,陡然转身过来、伸手前探,手心上悬浮着用无攻击性的灵力包裹住的数只蚂蚁。
“仆役首,看,这些蚂蚁抱着的是什么?”
顾圆冷漠道:“屎。”
同时,她原本垂下贴在身侧的手掌处也开始暗暗蕴起灵力。化谷殿其实受蚁灾严重这个事实,只有她和新夜香尉知道,她们俩也不打算再让第三个人知道。没想到的是,供史殿送来了一个不懂规矩、嘴巴更比棉裤腰松到处嚷嚷的新仆侍,让事情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晏琢看着她如临大敌的表情,咧嘴一笑,此时此刻的他忽然体会到妖七之前喜欢故弄玄虚、一步步铺垫诱问的心情。确实很解压。
“那你知道它们为什么收集屎吗?”
顾圆看到这种嬉皮笑脸、半天才切入正题的风格,心底便蹭地涌起无名火和不好的回忆。
“宫内规矩千千条,说到底只有一条。”顾圆沉着脸,面色可怕到本来在一边看戏的石寇都有些害怕地移开视线,“那就是绝对服从上级的命令。我不是主子大人,但你也绝对没有权利用问题来回应我的命令。大人们现已就寝,她们歇息后,化谷殿便由我负责,不需要一个供史殿送来的仆侍指指点点。现在立刻,离开。”
没用滚字是顾圆最后给供史殿的一点面子。
晏琢眼见着快玩脱了,微微一笑,道:“你还是把手里起势的灵力用来和我一起捣毁蚂蚁们的总巢吧。一看你小时候就都呆在屋子里,不爱在外边玩沙子,也没怎么近距离观察过蚂蚁吧?”
什么?顾圆明显怔愣,掌心中的灵力都因为心绪不稳而明灭闪动。
晏琢收敛神色,严肃道:“蚂蚁们不以粪土为食,但它们会收集干燥的粪便用来建筑加固巢穴。我在探测化谷殿内部蚂蚁的行迹气息时,发现它们一直在不停运动,完全找不到哪怕一处能令它们暂时停歇的地点,这恐怕也是化谷殿蚁灾一直未被遏制的缘由。蚂蚁用来产卵繁育的总巢太过隐蔽,无人能找寻到。哪怕是有灵力的我们也一样。”
我们?谁跟你是我们?顾圆冷笑道:
“既然你头头是道,那你倒是说说,怎么通过搬运粪便的蚂蚁来找到它们的老巢?别跟我说是一直盯着它们的行迹看,蚂蚁能爬进孔洞,你也能爬进去?也别跟我说可以标记蚂蚁,这招我早试过了,它们总是在中途就交接棒、换蚂蚁继续运输,根本没法从头追踪到尾。”
果然,顾圆看到晏琢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还以为有什么高见呢。
既然如此,还不快——
未待快压抑不住的顾圆说出那个字,晏琢识别出她情绪即将爆发的时刻,卡在那个点前,淡笑道:
“我有办法。”
还没等顾圆发问,停顿片刻的他继续说道:“但不能让你知道。”
“哈?”顾圆和石寇同时发出声音。满脸糟污的小仆侍则一如既往的安静,静静地睁着一双溜黑的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奇妙一切。
顾圆本想呵斥的嘴张到一半、在看到晏琢的表情后,一股强烈的不安和莫名的熟悉感忽然从她心底涌现,交织混合成化谷殿后日夜不息的湍急海流,在她心里澎湃汹涌。
晏琢紧盯着她,道:
“不光如此,你必须带我去见夜香尉——得是新的那个。我虽然只是一个供史殿出来的仆侍,但在其位谋其职,如今站在化谷殿的庭内,我就把化谷殿当作我心内的第一位,也有权利向殿司头首献策献力。”
权利?你在王宫里谈仆侍的权利?
但凡是一个合格的仆役首,听到晏琢的这番话,恐怕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其反捆起来送往受刑处。
所以顾圆微仰起脸,冰冷地说道:
“若你之后说不像样,当心连个囫囵样都剩不下。”
晏琢开心地笑了:“好。多谢仆役首。”
毕竟自己早就没剩下了。这波没有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