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快起?等着我抽你屁股是吧。”
烈日炎炎下,被晒得脆干的运粪桶表面翘起黄黑难辨的木屑薄脆,在初秋仍旧火热无风的空气中屹立不动。
倚在柏木车轮边打盹的小仆侍是被一勺稀粪浇醒的。
“啊……!”他扑棱着双手双臂拼命擦脸,原来弥散着结香枝条淡淡香气的美梦变成了现实里的砸在脸上的一记重鞭,以及凄厉到不像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惨叫。
惨叫发出后不到一秒,他的嘴里便被塞进一整条结香鞭。未被打磨的表皮上凹凸不平的皮孔叶痕毫不留情地挤压着软嫩的喉舌肉,将尚未溢出的尖叫榨成微小的血点。
旁边有一车车载着结香枝捆的运货板车经过。
显然,用来抽他的工具便是如此就地取材。
一旁年长的仆侍一手掐住他的喉咙,另一手直接从其嘴边抓住漏在外边的结香枝条末端、用力往外一抽,行云流水带出红色的唾沫。
“啧,你怎么搞的。”旁边负责押送结香枝捆的仆侍见不少血沫被溅到车轱辘上,半嗔半笑,“你就是这么回报我送你的结香枝的?这可是供史殿特地向咱们博蓄殿要的纸张原料,说结香树枝造出来的纸坚韧防虫,你倒是拿读书人的墨宝当塞嘴巴的栓子!”
“别叫了,等我在化谷殿服完苦役,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年长仆侍同样笑骂回去,手上也没闲着,顺手又拿枝条抽了好几下站在一边呜呜咽咽说不出话的小仆侍。
“你杵在这不动,是要当贵人们的踏脚石?也不看自己配不配!叫你倒完粪车立刻返程回宫,你倒好,躲在南角门这偷懒睡觉!赶紧推车回去,时辰晚了连累我和你一块儿受罚!”
“你个老油条,”旁边博蓄殿的仆侍见缝插针地排揎,“各位殿宇司部的头首都去参加拜授仪了,难道化谷殿今年不换届传任了?又轮到你在大人们不在的时候勤勉!早知如此,当初怎么会偷懒被储千尉大人发现、又被遣去了化谷殿那个好地方!”
“去!”年长仆侍脸色变了变,还是忍住了,“夜香尉大人是不在,也带走了红脸的那位,可黑脸的那位还在啊,盯着我们一刻不肯松懈!”
想到这,他不由得来气,又踹了已经推车艰难走了好几步的仆侍屁股一脚,踹得其一时没稳住上半身、头颅直直撞上绕着苍蝇的粪桶外皮。再抬头,大家都看到他满脑门的干屎脆片。
干活辛苦,乐子不易。大家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玩归玩闹归闹,其实每个人的脚步都没停下。小仆侍含着满嘴不断滋出的口水,间歇地咽下去,喉结上上下下,脚步踉踉跄跄。
等到了殿里,就好了。他如是想道。
然而年长仆侍的脸忽然阴恻恻地平移到他头部的斜后方:
“我说,你可别打着回去后告状的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玩意儿就是瘌痢头擦猪油,一肚子坏水。回去后给我支棱起你的瘌痢猪头,怎么圆过去,懂?”
说罢,年长仆侍又拿湿哒哒的结香枝条顶了下小仆侍的后脑勺,结果戳得过猛、虎口顺着枝条往前滑了过去沾到表皮上的稀疏唾沫,立刻嫌弃地赶不及扔到一边,重重划过小仆侍的后脑勺,划散了好几绺发丝掉在肩上。
小仆侍咬牙含着口水,用力点了点头。
只要到了殿里,就好了。
他一想到这里,眼眶便忍不住由内而外泛红,连带着左眼角下的一颗红痣也变得更红,像一滴被针尖扎出的血珠子盈在黑汪汪的眼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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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听清楚了吧?要想替大人们豢养妖宠们,最基础的一步就是当好你们的‘针’——咱们人类饭菜有试毒银针,你们就是妖类餐食的餐前探针。”
王城门口,负责最后筛选王宫苑囿中妖类饲养人的豢妖部人员正在进行最后的确认、或者说是警告。
眼前的十余人听到此话后,或快或慢,稀稀拉拉地先后点头。
负责的豢妖人冷冷地看着眼前这群闷声不响的人。七成人心存侥幸,两成人心怀轻佻,只有一成人不到还算像点样。
“介绍下,这是之后你们的头首,也是王宫苑囿的苑令,戚来磷。”
“大家好啊。”一位鼻尖有着靛蓝色异形刺青的男子微笑与众人打招呼,“话不多说,以后你们就是苑囿的‘尝人’。顾名思义,就是替各位贵族妖宠们进行餐前尝菜的人。具体的工作内容和苑囿结构,等会儿接受之后的终检、顺利入城进宫后,我慢慢和你们说。”
说完,他立刻眼神示意身边的豢妖人进行下一步动作。豢妖人大手一挥,周围立刻有一群负责检查的下属们一拥而上,手心上蕴着灵力、对各位预备役尝人们的身体进行拍打搜检。
“喂,眼睛别乱瞟。”
其中一位检查人员正掐着一个肤色格外黝黑的尝人的腰,许是看他面相直里透着一股不解人事的憨,又也许看到他的肤色自行脑补此人必一直在外漂泊风餐露宿,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他顺带着掀开此人刚被分配到的身份腰牌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佟四”二字。
名叫佟四的人听到此话,眼睛无辜地从戚来磷鼻尖上的刺青转回眼前,表情像被抓到正在偷吃但若无其事的大狗。
“他鼻尖上的形状,是仙人掌的截面吗?”
检查人员大惊。怎么会有这么不识好歹的人?自己已经善心大发提醒他了,他是真没慧根、竟然还妄自出言揣度自己未来的上司……
“是哦。”
谁料,戚来磷听力很好,眨眼间就笑眯眯地到了这二位身边。他拍了拍检查人员的肩膀,道:“你先下去吧。”
他饶有兴趣地拈起佟四的腰牌,二人脸之间此刻仅有一拳之隔。
“佟四?呵呵,你在家里排行老四?你爹娘生了不少啊,你是最小的那个吗?”
比起先回答上司的问题,佟四先趁近距离将这位的鼻尖刺青再仔细看了一圈,方才低眼轻声道:“嗯。”
“王城最近招收豢妖人的标准很多样,可谓是不拘一格、不漏遗才。我看你肤色黧黑,之前没少在外猎妖时饱受风吹日晒吧?”
想到之前有将近整整一个月在“山体”里没晒过太阳的经历,佟四毫不犹豫地点头又摇头:
“我在来之前住了好几天客栈。已经变白很多了。”
…自己的问题是想得到这种答案吗?戚来磷笑意僵硬片刻,旋即继续流畅问道:
“为什么想来王宫苑囿当尝人?你应该知道妖吃的不光是普通动物肉、还有牲谷殿做的妖菜吧。”
佟四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没明白戚来磷的意思。
“怎么了吗?这些菜里有毒?”
戚来磷的笑意这下不止是僵硬、而是接近于消失了:“菜没毒。”
佟四信服地点点头:“我知道。”
戚来磷补充了一句:“只要牲谷殿的人尽好本分,那么端上来的妖菜肯定是无毒的——对妖来说的话。对人的话……”
他笑意忽然真实了那么一刻:“看体质,更看运气。”
佟四也微笑:“我有体质,也有运气。过去几年,我一直在猎妖和吃妖。”
“哦?看来你经验很丰富啊。吃的妖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大部分是。”小部分是洪覆兴致大发做的。这一部分自己都没吃。
“呵呵。”戚来磷轻哼,分不清是笑声还是嘲讽,“那怪不得有胆量报名苑囿的尝人。只是世事无常,哪怕你身经百战,我也得提醒你,悠着点。”
佟四刚想说自己一定注意安全、不会轻易因中毒而亡时,戚来磷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刻打断道:
“我让你悠着点,是让你把自己过剩的注意力全部放在确保贵族妖宠饭菜的安全上。如果你运气好,在它们出事前就死了,没什么可说的;但如果你运气不好,同样的一盘餐食,你吃了没事,它们吃了有事,那你的事就绝非死掉那么简单了。”
戚来磷之前的音量一直保持在二人对话刚好听见的档,但越说到后面音量越高,很明显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而被他面对面教诲的这位佟四,摆出了全神贯注倾听的姿态,眼睛一眨不眨——全盯着他随说话时摆动的鼻尖看呢。
戚来磷心里的火气刚下去些,登时被此愣头青的眼神又给激起来了。
这片刺青位于他脸面正中央的鼻尖,虽然这代表着大人们的殊宠,但其实他个人一直有些小小的介怀。毕竟谁不希望自己面容无损呢?
只是,他自己介意归介意——戚来磷的眼神变得阴鸷——还轮不到除了大人之外的人来打量点评。
无妨,等进了宫,自己有的是手段……
然而佟四再次不合时宜地开口发问道:“怎样才能和你一样拥有刺青呢?”
戚来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身后的豢妖人忍不住了,大声呵斥道:“你给我滚!还没入宫就敢对着戚苑令……”
戚来磷抬手制止。周围立刻鸦雀无声。
他盯着佟四,像有着倒刺的鱼钩死死嵌入翕动灵活的鱼鳃般:“你知道我的刺青代表什么吗,就敢肖想?”
“知道。”佟四温和答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鼻子上是仙人掌的截面,海平城的封地纹。我之前在外猎妖时去过海平城,那儿海边灯塔上插的旗上就染着此纹路。我刚刚一直盯着你看十分失礼,但我是真的想知道,怎样才能获此殊荣?”
戚来磷的面色随着佟四话语的慢慢展开,逐渐由阴转晴。身边人也渐渐褪掉震怒狐疑、幸灾乐祸等表情。
“还是第一次见一进来就可着劲儿想往上爬的。”不知是谁在后面声音极低地说了声,引来周围人不置可否的附和冷哼。
这话刚出、还未彻底消散在空中,戚来磷便突然出声、将偷偷议论的人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还好他这话不是对议论之人说的,而是佟四:
“海平侯有许多妖宠,其中一只他格外宠爱,是枝叶海马妖。这只妖距离化人就差临门一脚,但它没有牙齿,所以饲喂它的餐食都是由专人精心制作成羹或糜状,试毒时也需要额外用心——”
听到这儿,佟四的眉尾不为人察地微跳。为什么特地放重音在“专人”二字上?
戚来磷从容说完剩下的话,带着好整以暇的神情等着看佟四的反应:
“海平侯对它可谓是千娇百惯,从小只给他烹饪最好的人肉,不能柴不能肥、不能老也不能韧。而且选取的人都是从小只吃素食的奴隶,这样血肉才不会跟猪肉一样因杂食而腥臭。既然你这么急切,一来就想要拜到海平侯麾下,我就把这桩本来由我亲自负责的差事让给你吧。好好干。”
佟四听完,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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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约面无表情地听来人说完后,久久坐在椅上不语。
站在他身旁的缨裾忍不住先开口问,眉目间凝满了担忧:“师兄……不,监史尉他,最近几个月都不能回来了?”
“准确来说,只要到中秋那天就行。到时候您们自然会在宫宴上相见。”
来传话的人是王使之一,是王最信任也是最贴身的仆侍。王使所来传宣的话,直接代表王本身的意思。
“实在是时间紧迫,再加上王考虑到辛监史尉刚接任不久,殿内琐事繁多,但中秋典礼上多国来贺、仰我国华,到时候必须得有我朝当代监史尉亲自编修的史书特典可呈览、供各国王亲使者翻阅。对了宰约大人,当时您不也在场吗?海平侯奉王命提前一步通知,您应当已经——”
宰约靠在椅背上微微仰头,眼皮微垂,看着王使道:“是。海平侯的确提前告知我等。但我没想到,需要须尝闭关写三个月,每天只能与豢妖部的两位司妖尉接触。编著史书是大事,即使取材于民间猎妖轶事见闻,他还这么年轻,若不多派点供史殿的人前去支援,真怕他之后在典礼上贻笑大方,到时候供史殿、还有老朽我也真是无颜面见君上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宰约百思不得其解,除了仪式开始前的若干小小插曲,拜授仪正式开始进行后,明明一切都很顺利,除了王特意点名只留下辛须尝一人、让其他人先行退下外。
还没天黑,王使就传来辛须尝在中秋前需要闭关写书的通诏,而且还特意交代谢绝其他访客探视打扰。包括供史殿。
“怎么会呢?”一直目光向下的王使笑容不改,“辛大人的才华是从小便显露出非同一般,否则王也不会选派他去执行此项长达十年的艰巨重任。如今辛大人圆满回宫,王的意思是,王宫生活与宫外民间截然不同,应当趁着辛大人在外锻炼出的心气尚未淡去时、趁热打铁将所见所得雕琢成我朝殷前鉴、昭后世的史书。”
接着,其话锋一转,和婉道:“况且,我朝历代史书只载王亲勋贵之迹,宰约大人纵然入宫数十载、博览群书满腹经纶,没有像辛大人那样的亲身经历见闻,怕是也难以写好这本史书。”
宰约紧闭双唇,无话可说。只留下嘴唇周边的白须被鼻孔出的气呼得微动。
缨裾忙在旁接话道:“王使说的是。只是师兄还没回来几天,就要独挑大梁、日夜攻字。著史是大事,需密室独身静心,我们当然不会前去探望打扰。师父他现在呀,是担心牵挂师兄了。”
“自然,自然。”王使笑呵呵地说道。但也没说更多客气话。听口气,随时都要告辞。
就在这时,缨裾余光捕捉到门后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嘴角不由得噙上淡笑。
门后,关清之匆匆将一盘茶点塞还给结香,往内室赶去。
果然,自己的预感一向好的不灵坏的灵。辛须尝被扣下了。
那他们这群被他带回来的随从、尤其是他这位“奴隶”,之后该如何自处?
尤其是那位他们还未碰面交锋过的海平侯,他当初能派缨裾先行来“处理”他们,眼下必然是早就知道有一伙大案要犯猎妖人在宫中。之前没动手,原来是等着把人该扣的扣、该拆的拆后,万无一失后再行动啊。
关清之咬住脸颊内侧的肉,眉头内侧渗出一颗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各位仆侍下跪请安的声音。依次响起的膝盖碰触坚硬地板的声音,恭敬问好的声音,让关清之立刻敏锐地在这片捕捉到其中的关键词,差点没把自己脸颊咬个对穿。
“……参见清侨王。”
竟然签约上了!坦白从宽地说,我刚开始写文的时候申请了很多次,具体次数多到自己都忘记了,总不少于20次?当然签不上也是纯属活该,就我这开头…(欲言又止)
但可能真的是一念天地宽,后面不申请后,反而在绝大部分时间的单机写作里找到了一丝更不动摇的快乐并不断增殖。不管是“变坚强了”还是“习惯了”,只要后台有点击数字,我就觉得“还是有人愿意看的呀”,心态也从落寞一点点变成自娱自乐,再加上我天生倔驴脾气(没有侮辱驴的意思),到后面完全变成了“我就是要磨这把剑!”剑斩繁芜杂念,但刺不破执念,我的执念就是一定要完成这部作品。总的来说我应当是变强了,但是小强的强(有侮辱小强的意思)期间因为现生好几次更新不稳定,近期稳定了一小段时间我的心思又活络起来,试着又又又递交了次签约申请,没想到被捡了!
因而,真的很感谢一直待在这里的读者朋友们。我个人也是上网几乎不发评论的类型,总是默默潜水……正因如此我更明白,这部作品写了将近140w字才签约,到今天却能在毫无曝光的情况下有360个收藏,除了机缘巧合偶然搜索到的读者朋友们,更有各位默默在看我死鱼眼吐泡泡的潜水员们帮我在深海里打手势吸引来别的人的功劳,不管是天降良缘还是你我本无缘全靠人安利的缘分,都让我觉得好感动啊,相信奇迹相信爱(认真)。《猎妖录》是我的第一本小说,不知天高地厚地选择了奇幻群像题材,又不知收敛地写成了大长篇,读者朋友们却不离不弃地坚持到这里,因而这本现在以后都是全本免费不入v。我一直觉得,不论文字现实,折出的不同故事都是不同的风,因为经历和风一样,事后只留下扑在身上的感觉,唯一剩下的只有被风塑造后的自己。这本书是我的来时路,也是我与你们相伴、主动或被动迎风而上的三年。
谢谢大家来看,我们继续走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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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9章 载汗青(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