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制你的?克制谁?你吗?
童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这句话莫名格外惊悚。
“也许,用人类的话表达,这叫做‘棋逢对手’?‘势均力敌’?”他提出异议。
洪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化人的时间比你整个家族存续的时间都要长。不要自作聪明。如果不是祂该死的特性正好克制我,十几年前祂和王都早被我夷平了。”
洪覆说到一半,胸口的恶浊凶气便涌了上来。那股输得不明不白的感觉再次如当年他发动的洪水般席卷而来、漫浸全身。他强行调动灵息平复快要沸腾起来的血液,继续说道:
“祂很难缠。特性刚好能不断分散化解我的力量,你们人类有句话叫‘一拳打在棉花上’,也不足以形容我和祂对战的感受。具体过程,等你与祂亲自交手便能体会到了。”
“喔。”
洪覆得到童芜温顺的回应后仍不满意。因为他见此人完全没有自己身上的焦躁心烦,只顾着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的样子看着就想让他折断其到处转的脖颈。
“你到底在看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们再不去城门口排队,会不会赶不上今天入选进城。”
“入选?你是指昨天一群人类说的‘豢妖人’选拔?”
感受到因身边妖不爽而明显降沉下来的气压,听着周围树叶乃至树干都发出不堪重负的颤动簌簌声,童芜习以为常,却不能放任不管,只得无可奈何地顶着皮肤上施加的重压转身回头,道:
“控制下范围。虽然你说过你被下的烙记范围是方圆十里内,但‘三头蛇’说不定还未完全泯灭,而且你说过祂是能通过地面震动感知到你存在的,低调些吧……”
洪覆和童芜目前身处王城门口外三十里的一片路边密林中。这地儿南边不远处就是一座客栈,里面落脚满了前来报名王都豢妖人选拔的猎妖人;北边过去则是各地通往王都的最后一段路,也是能直达王都门口的唯一一条官道。
洪覆嗤之以鼻:“我可不是祂,高度依赖它者,只敢龟缩在有无数人类保护的王宫中央……哦,不对,比起说是‘保护’,这群猎妖人一进城,恐怕没过几天就要被用作‘补充’了。呵呵呵。”
童芜不置可否,而是开始进一步思索方案的可行性:“我这几天向不少猎妖人打听收集了情报,王宫最近的确要补充一批新的豢妖人,不过不太可能从新招录的豢妖人里提拔,应该是层层选拔递进补充。现在王都为举办中秋典礼及宫宴处于高度戒严状态,稍有不对劲的猎妖人据说都被秘密处决了,虽然报名入城的方式中规中矩,但比起偷偷翻城墙进去肯定要更为稳妥……”
“随便你采取什么方式,但你要牢记你只剩下两个月了。”洪覆打断道,“我不能进入王都在你身边盯着,但别忘了只有一条陆路进出王都,其余三面都环海。而水域——”
童芜仿佛忽然回过神来一般,扭头对洪覆温和地笑,接上他的话:“是你的地盘。”
“不用担心。我一定完成。毕竟我的家里,还有你的气息标记。”童芜说完,又在盘算这几天听到的各类信息情报比如豢妖人根据特长招聘,思索自己该以哪条途径进入王都。
“你不提这个我还差点忘了,”洪覆想到什么,语气些微不善,“为什么你家里现在只剩下一人一妖了?其他人都不在了。”
正在思考的童芜听到这话后,像是不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僵硬地抬头看向前方,瞳孔慢慢放大。
---
在看到新司妖尉出现时,辛须尝的瞳孔瞬间缩小。
这人的脸,自己曾在南落浮收集的一叠猎妖世家情报纸张上看过!
什么情况?耗子变猫?
偏偏好死不死,南落浮的脸忽然介入他看新司妖尉的视线路径上,带着嘲弄又怜悯的眼神,在众人中锁定自己震惊的面容,颇为自得地开口介绍起新司妖尉的来历:
“新司妖尉,本名司初,之前是猎妖世家司家的家主。大家都不是外人,本王就直说了,司家是朝廷在猎妖人圈子里埋了长达几百年的暗线。豢妖部在本王接手之前,一直处于头首保密的状态;如今大势所趋,大局也即将落定,让我们欢迎司妖尉一脉终于回归本位。”
说完,南落浮抬起手,拍了两下掌。
听着周围起初稀稀落落、后面整齐划一的掌声,辛须尝忘记了自己是否也顺着惯性跟风鼓掌,他现在在脑子里翻箱倒箧地寻找当时的记忆、当时在南落浮桌上看过的每一张纸。
笺纸飞扬,墨汁飘空,他抓一张扔一张、终于抓到了正确的那张。
当时那张纸上,在自己还没来得及看清的角落里,有极细小的几个字,轮廓模糊,但结合现状回想,大致应当是“销整司家产业、回归本部”云云字眼。
也许是太沉浸于自己脑中的大戏,辛须尝在被师父伸到背后的手狠狠拧了一下后才如梦初醒过来,看到大家都在看自己:
“……什么?”
宰约沉声道:“海平侯在问你话。”
南落浮此刻正拉着新司妖尉司初的手,声情并茂,一时分不清是在对辛须尝问话还是在向众人表演:
“司妖尉的回归困难重重,几百年来十殿司部风雨同舟、勠力同心方有今日齐聚团圆的场面。尤其是近几年,是朝廷整肃天下、奠定大局的最后关键时刻,本王临危受命,自觉在处理各地猎妖人恶**件时常常力不从心,在此得特别感谢供史殿的新监史尉,辛须尝。”
辛须尝看到司初的眉心淡淡地皱聚,颇有想抽回手的意图,但似乎是忍住了;而南落浮则是将他手当作演讲的一环,不时挥着司初的手,眼睛却一直看着自己:
“如果没有奉王命在外游历的他帮本王的忙,很多事情光靠本王手底下的人是没办法完成得这么圆满的,尤其是最近的海蛇妖歼灭之役。本王相信,作为亲身经历并搜集寻访近十年民间风气变迁的人,他一定能写好我朝的史书,记录下这几百年的完美收尾,记录好几百年来不同的王亲贵臣体恤民瘼、心系黎庶的模样,更能记录好他们中某些人隐姓埋名、兴利除弊的事业……”
辛须尝忍不住回捏师父还在拧自己手背的手。不是说要问自己话吗?这说的都是什么有的没的,自己都要听困了!
宰约自然接收懂得辛须尝的意思,但他更愤怒地加大力道拧。
没办法,谁让人家是王爷是贵族,在切入正事前不管有多少废话要说,你都只能忍着!毕竟谁让你在外面时对人低头,替人办事?现在人家有话好说了吧!
南落浮这段话的用心显而易见。从今以后,供史殿哪还有脸在宫里自诩中立清流?新继任的监史尉在还是采史官时就给人家鞍前马后、鞠躬尽瘁的。
唉,老脸都丢尽了。
辛须尝自觉理亏,生生咬牙受着师父的惩罚。
“……所以,本王在这,代王传命。”
南落浮一直浮夸的语气陡然一变,变得严肃凛然,令在场所有人精神一振。
“命供史殿二十五代监史尉辛须尝,在拜授仪结束后与豢妖部二十四代司妖尉司游同吃同住,二十五代司妖尉司初协助,咨诹潜埋心得,征采猎妖群闻,与先前十年访询博采的民情妖闻汇整,尽早完成我朝史书特典,《猎妖录》。”
“王爷,”辛须尝面无表情地发问,“确定没传错话吗?”
众人一惊。
“为什么是‘猎妖’而非‘豢妖’‘驯妖’等?毕竟,现在我们的国策可是禁妖令啊,猎妖人都是朝廷主张消除的群体,为何要定猎妖二字为名著录?”
意外地,南落浮短暂地无话可说。
但很快,他继续维持着叵测的笑脸,开口道:“你的问题,不妨留待等会儿请示王吧。”
这时,殿外传来卤簿乐器的击打奏鸣声,洪亮深远,肃穆庄严。
悠扬的余音传到在场各位的那一刻,所有人立刻统一朝向殿门敛容正冠,折膝屈身,朝门而拜。
等待仪仗停下的过程中,众人面朝地、眼观鼻地等候,心脏随着钟罄相击的节奏跳动,静默地等待着那一人的来临。
原本只有官使在场的外殿,在他们行礼的过程中,无声无息布满了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仆侍们,拉开原本只开了一半的殿门,手里端着各类典礼用器快速分别站到官使两侧的位置,再高举托盘匍地垂头而跪。
辛须尝的余光通过光可鉴人的金砖看到了他们快速移动的下半身和纹丝不动的上半身。他们的脚藏在翩飞的服裾之下,让他们的下半身看上去简直像鬼魂一般飘来飘去。
若不是金砖倒映出了影子门,辛须尝眼睛看到了那么多人,耳朵却听不见一声稍微粗重的呼吸,恐怕真要怀疑自己白日撞鬼了。
这群人之前究竟藏在哪儿?难道是还没修葺好的内殿里?辛须尝有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觉得典礼仆侍们好像从黑暗中漫出的蟑螂们。
就像他以前游历民间做工时看到的那样,随着太阳西斜落山,光亮一寸一寸后退,原本隐匿在黑暗里的蟑螂便开始一寸一寸前进乃至完全不顾残阳余晖,在坑洼坎坷的地上狂欢游走。
“咣——铛——咣——铛——”
罄声驱邪走了他古怪的想法。仪仗已行至殿外长阶上。
辛须尝又顺着地上锃亮的倒影、一路顺着各位官使们垂到半空飘荡的发带,窥察的眼神像穿过柳树林,一路穿行到与自己隔着一人、满头大汗的校礼尉脸上。
他应该是在着急,没有在仪仗到来前彻底驱除蚂蚁吧。对了,巫汰呢?
可惜巫汰站的位置离辛须尝太远,远到超越了他眼球移转能捕捉到的范围。
辛须尝这才发现一切是多么不可思议。即使祀祭殿正在忙于翻修、殿外的牌子都换了更名为三祭殿,即使三祭殿只完成了外殿部分、内殿尚未揭幕,即使三祭殿是独立于王宫各殿司部的神圣祭祀场合、没有头首而只听从王的号令,怎么会让蚂蚁占据王此刻登上的阶梯呢?
而王明知这一切,却还是通过王使准许巫汰从王宫围墙上飞奔回去取驱蚁药皂,而不是让三祭殿的仆侍负责处理。
此时,巫汰带回来的、还没来得及用的驱蚁药皂香味隔空幽幽传来,钻进辛须尝的鼻孔里,搅得他本就一团乱麻的脑子更加晕乎。
究竟是要驱蚁、还是不驱呢……还是说,就像禁妖令其实禁的不是妖也不是猎妖人,而是要将人和妖放在一起比较分出三六九等一样,王下旨驱蚁的目的也其实根本不在表面,而是……
“臣参见陛下。”
周围众口一致、响亮虔诚的声音打断了辛须尝混沌的思维。他立刻条件反射地跟着喊,甚至为了掩饰自己的走神、喊得比大部分人都要更响。
按照惯例,王使开口宣唱:“平身。”
照例,各官使没有立刻直身收礼,而是继续等待片刻。
辛须尝的头越发晕了。他现在感觉比起胡思乱想、更可能是巫汰带回来的药皂气味过于刺激,导致自己脑内思绪像被搅浑的肥皂水。
没事的,哪怕之前感受到的国策再怎么冷酷无情、不恤平民,就凭南落浮想送自己去死、而自己回宫后顺利接任监史尉一职,辛须尝心中就升起一种这只是执行层面用力过猛、本意绝非如此的莫名笃定的猜测。
一个好的君主必定海纳百川,虽然倒推未必成立,但从宫内十殿司部风格迥异、各有性格的头首——尤其是站在自己身前,曾公开反对奴隶存在的师父——可以看得出来,至少他对身边最亲近内官的包容与支持,超过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位贵族。
辛须尝同样坚信,作为最靠近这个国家核心的人群之一,他这么多年奉王命游历在外、遍访街巷疾苦,能下旨这道使命的人,出发本心绝非好大喜功、急功近利的南落浮可相比的。
可话又说回来了,他们的国家,就他近十年的经历来看,的确是亟需改革了……清侨城的惨剧,其实也不光光是因为一位清坊坊主和数位猎妖人就能造成的……可王近几年也始终包容着大量像清侨王一般朝歌夜弦、绞民榨众的贵族们在这片土地上安享尊荣……
肥皂水浑浊泛沫,无数包着念头的泡泡不断诞生又不断破灭,水面上全是肮脏的白点,一个两个三四个……直到白点摇身一变、汇聚成高山晶雪,一道如山巅化雪、淌水成瀑的清亮声音响起,亲和如旧,立刻冲淡了辛须尝心中的迷茫与混乱。
“众卿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