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须尝的话还没说完,便看到南落浮原本就高抬着的下巴扬得更高了,眼睛和嘴角一样挤出要笑不笑的弧度。
就像以前在宫外自己行礼后、抬头看到的他的样子。
宫外?什么宫外?!这里是宫里!辛须尝毫不客气地同样抱以礼貌但轻蔑的微笑。
以前是以前,现在都是官。之前在宫外自己一人孤苦伶仃漂泊无依,听他的话是三分给面子七分为生存,现在自己的生命都差点被他断送、自己的人生差点成为史书上犄角旮旯里的悼评辞,谁还给你行礼加好脸色伺候?!
更重要的是,如今自己回宫了,身处王的庇护之下。南落浮有爵位有官勋又如何,他管不着自己更不可能随意杀害自己了。
即使他之后仍打算对自己动手——辛须尝看到,自己不卑不亢的直视让南落浮脸上略有讶异、半挑起眉露出不解的神情——自己现在便更不能一脸唯唯诺诺。他死也要站着昂头死,不能作出任何让南落浮舒坦的表现。
南落浮惊讶地指着从宰约背后冒出的辛须尝说道:“辛采史官?原来你自己先回宫了?怎么不跟本王先说一声,本王可是派了大把人马在外面找你,结果是大海捞针杳无音讯啊,差点以为你去地下集市后遭遇不测了呢。”
辛须尝听得两眼发黑,面对此人真挚又敷衍的演技,他肚子又开始难受了,比当初吃了毒馒头还恶心。
因为他恍惚间看到了缨裾这几天面对他时的几分影子。
别来污染供史殿的人行不行。他边想,边配合南落浮一同出演这场拙劣的闹剧,摆出了更惊讶的神情:
“怎么会呢?海平侯,当初不是您委托我去地下集市协助搜集关于清坊爆炸地陷前的传闻情报吗,我见您事务繁忙,几次找您汇报都不在,再加上我回王都述职的日子近在眼前,我留了一条口信给您属下、告知您我们之后王都再聚,莫非是阴差阳错没传达到位?还是您贵人事多听过便忘?”
南落浮顿了一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辛须尝,缓缓道:“竟有这等事?看来是本王手下出了不中用的人,回去得好好清理下了。”
下一秒,宛如戏剧抹脸,辛须尝眼睁睁看着南落浮的平静怒颜转为灿烂笑脸。出乎他意料,他并没打算继续纠缠和自己的“往事”,而是潇洒转身、面向众人道:
“忘了跟大家说,王派王使传令,他需料理桩紧急国务,让本王先来暂为代领拜授仪的前半段。”
说完,他立刻抬手至胸口处,一副对大家接下来反应了然于胸的神情:
“本王知道,若本王以与你们平级的司妖尉的身份到场主持仪式,是万分不妥的。幸好,本王暂为代领豢妖部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前段时间,王亲自钦定的豢妖部之首终于归位。他即将到达,与诸位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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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过来,对,就你。我有话问你。”
躺在榻上锦被缎褥里的关清之向供史殿打扫的仆侍伸出手臂,友好地招揽呼唤道。
两手紧紧绞着一块抹布的小仆侍一时愣住,站在原地,不敢向前更不敢后退,一脸欲哭无泪的样子。
“嘿,你这什么脸色,”关清之立刻垮下个脸,“就想问你要把剪刀,搞得我要剪烂你的嘴一样……喂!别逃啊,你这小孩,话只听一半的?!啊,我头好晕,肚子也好疼……”
关清之倒陷在在靠枕上、以手背盖眼,从手指间漏出的缝隙里往外偷看。
果然,那小仆侍估摸着也就十二三岁的光景,看面相就是容易受惊、慌起来顾头不顾腚的类型。此刻她站在门口,两手之间的棉抹布快被十指攥得和纱罗一般薄可见光,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看着在床上嗳哟嗳哟的关清之。
关清之没有移开手,只看到他的下颌骨随着他的说话微动,像宫内会随机关动弹的白玉雕座,皮肤上映着周围丝绸莹润绮丽的光。
“我还是个病人呢,问你两句话,你就和我欺负你似的。”
关清之如今也是进益了,经过这几天在宫里的生活,他发现对待这种环境里的人就得没皮没脸外加暖如春风,主打一个和宫内森严冷漠秩序格格不入的亲和感。
当然,这招主要看脸。他透过睫毛和指缝看去,果然看到小仆侍一步一挪地朝自己靠近中。
“你要剪刀干嘛?大人们吩咐了,不能让你们拿到任何利器……”
小仆侍声如蚊蚋,关清之直接张开手指,单只眼看到她边说边不时紧张地往外看。
原来不是怕自己,而是怕外面的人啊。关清之露着一只眼,半垂着眼看小仆侍,正好让睫毛不断扫碰到搭在眼下的那根手指指节,竟让人有种恍惚觉得他眼睫比丝缎还柔软的错觉。
“你不觉得我现在的样子很丑吗?”
关清之的忽然发问让原本看入迷了的小仆侍听呆了。
还未等她摇头如拨浪鼓,关清之抬起覆在脸上的手、随后便疲软无力地搁在榻沿上,微蜷的手指像在邀请小仆侍一起玩。
“我头发之前被人剃光了,就因为他们见不得我好看,”他脸不红心不跳地哀伤说道,“现在头发好不容易长出来点,就想问你要把小剪子修整一下发型。我才不会用剪刀伤害自己呢……”
说到这,关清之倒是真情流露好几分:“毕竟我这么美,绝对不能死。”
小仆侍被其说此话时的坚定信念感所震撼,半晌,才道:
“……我去拿,你等着。”
片刻后。
“你把头发剪到这里面。”小仆侍带回了一把钝头银剪,还带回了一个似乎是用来盛放供香水果的高足盘,两只手托着,眼巴巴地蹲在榻边脚踏上,盯着关清之修剪。
若是以前在清坊时,关清之必定心安理得地受了。但不知为何,如今他看到小仆侍自觉伺候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你蹲在这里挡住我手臂了,放着就行,继续干你擦桌的活。”
小仆侍慢慢且坚定地摇头:
“我看你的头发被手带得很抖,万一掉到外面,我更不好打扫。”
“噗嗤。”关清之有些忍俊不禁,原来是个看不到灵力的小孩。
偶尔听点充满童趣的话还是蛮有意思的。他毫不客气地说道:
“我不至于连这么大个果盘都剪不进去,你如果一定要蹲着,还不如去给我找面镜子来。”
小仆侍照办了。
很不错嘛。果然只要人开了个帮忙的口子,后面的事就会水到渠成。关清之看似眼睛里只装着铜镜里的自己——实则也确实只看着自己——一毫一毫地细致剪、慢慢剪,剪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这么听我话,是为什么呀?”
小仆侍老实答道:“你是辛大人带回来的奴隶,现在生了病。大人的奴隶比仆侍们重要,我必须听你的话。”
关清之手抖了下、差点把睫毛尖剪掉。
他收回之前的想法。小孩果然大部分时候一点都不可爱。
“你不是奴隶?”
“我不是。我是良籍的仆侍,是自愿应征入宫的。”
“哦。想起来了,你那位辛大人好像说过,他师父不喜欢用奴隶伺候?”
“嗯。宰约大人从不打骂我们,也不对我们大声喊叫。”
“这么好?那他就从没对别人生过气?”
“嗯。我只看过他打骂辛大人。”小仆侍说到这,忽然有些不安地扭了下身子,“是我去送点心时从门缝里看到的。你不要对别人说。”
“那是他活该。我当然不会说。”关清之侧过脸用力眨了眨左眼,企图将掉到睫毛上的发碎眨下来,“咦,不对啊,既然宰约大人只打骂辛大人,那怎么是他继任监史尉?”
这次关清之没套到话。他看向小仆侍:“怎么了?”
小仆侍脸色比手里托举着的铜镜还沉重,关清之问了好几次她都没开口,末了才目视上空、看也不看关清之地说道:“仆下不能妄议官项公务。”
“咔嚓。”
关清之虎口发力,狠狠剪掉了碍眼的一绺,不在意地撇嘴道:“好嘛,不聊这个呗。我也就是好奇,这个买下我的男人竟然会是宫中高官,之前我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话说其他殿里的头头也跟他一样吗?我之前真不相信,怎么会有一直游历民间不回宫的内官。”
小仆侍抿紧嘴,下一秒大惊失色,因为她余光看到剪刀反射出的银光在快速向自己逼近。
还没等她叫出声,关清之率先捏住了她的右半边脸颊,钝头剪子方向朝内贴在自己的手腕处。
“我再问你最后一件事——还有,你别总是在我靠近时表现这么害怕,等下你大叫引来人我可说不清了——我们带来的牛妖,你们给藏到哪里去了?”
“没有藏起来,”小仆侍扯着被捏起的半边嘴角含混不清地说道,“宰约大人说供史殿不养妖,让我们送到牲谷殿了。”
“什么?那不是杀妖当菜的地方吗!”这下轮到关清之大惊失色了,下意思松开手。
他对牲谷殿的印象就是烟雾缭绕的灶台集聚处,白烟里藏着能一刀剁开案板的凶狠厨子和神经质错乱的疯狂猫咪。怎么看都不适合那头牛妖生存吧!
小仆侍双手捂着脸站起,往后退了两步站定:“不会杀的。牲谷殿有专门圈养妖的地方,宰约大人已经跟他们说好了,而且……”
“说话别只吐一半。这就是你回话的规矩?”关清之忽然摆出清坊的嘴脸,开始咄咄逼人给小仆侍上强度。她怎么还捂着脸?自己压根没用力好吧!
小仆侍捧着脸委屈道:“而且葫芦头地牢已经打发好几拨人来要过牛妖了,说他们只是把它暂时关在禁闭牢房,不是送给供史殿的辛大人了,之后典礼还有大用。”
“那就给回去啊。”关清之理所当然地说,“总比它待在屠宰场的圈养地好吧。”
“不能给回去。”小仆侍脸上忽然浮出分外坚定的神情,开始收拾物品准备出去,而且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你等等。”关清之连忙叫住她,嘴角出现莫测的笑容,“其实,你们殿的宰约大人不光讨厌我这种奴隶,还很讨厌人豢养使用妖物吧。这想法够独特呀,似乎悖逆了朝廷目前推行的国策哦。”
小仆侍被吓了一大跳,呆在原地。看着她的手足无措,关清之总算通过一系列旁敲侧击加出其不意落实了心中的想法。
怪不得,怪不得辛须尝在地牢里说出推行禁妖令的真实目的后,脸色会如此惨淡。合着是有个一脉相传的师父啊。
如果说之前关清之还算是半信半疑的话,现在是九分信一分疑。
毕竟真心也好、做戏也罢,看起来刚正不阿的人大多棱角分明,身边的人耳濡目染,连一个小仆侍都知道监史尉大人对国策其实并不苟同,哪怕真是演出来的,对于身为宫中内官的监史尉自身又有什么好处?
关清之换了个姿势坐了起来,看着呆若木鸡的小仆侍,面色柔缓下来。毕竟这位宰约大人放着明显能干聪慧许多的缨裾不选、却选那个笨拙蹩脚心里总是藏着牢骚的辛须尝,总该有个拿得出手的、更重要的理由吧?
这个理由,也许是他们认定的正义吧。
“我还没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仆侍被关清之跳跃的问题捉弄得是一刻都在内室站不下去了,抿紧嘴匆匆离去。
直到快开门时,才有一声微弱的回应混合开门声一同传来:
“结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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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吗?以前的人如果做了梦,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都会在梦醒后的第二天找一棵结香树,打结它的枝条,以求美梦求真、噩梦消散。”
“睡醒了?”正手抚结香树的妖七突然听到自己的心声,有些惊讶。
被重塑躯体四肢后,梦寐声音在自己体内响起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近了。
他知道这个说法很奇怪,但他感受到的确实如此。如果说以前还觉得是在与存在于另一个空间的梦寐对话,那么现在。
“几乎感觉是另外一个自己在跟自己对话?对吧?”
梦寐准确无误地传达出他现在的心声。重叠在一起,不分彼此。
好可怕啊。已经分不清他是猜出来还是真掌握自己了。妖七如是想道,继续开口道:
“现在醒来,是因为感受到洪覆在附近吗?”
梦寐哈哈大笑:“那当然了。他现在正因为被祂之前下的烙记,气得在王城外团团转直跺脚呢。要不要猜猜他现在离我们有多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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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芜惊讶地抬头:“你怎么了?”
洪覆面色铁青——因为他被气得半冒出本体的龟鳞肤色——甚至印着金铜色六方式花纹的眼瞳都开始泛出血红。
“我感觉到了。”他阴沉地说道,“克制我的,和我克制的,都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