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须尝站在宰约身后,只露出半条身子,眼睛要抬不抬、小心地打量着初次见面的尘磬候。
二十五代尘磬候桓钦,为二十四代尘磬候桓易之长女。
她在宣布这个令辛须尝十分震撼的消息时,语气平淡,眼睛直视前方但没看任何人。奇怪的是,纵然她表情淡漠且“目中无人”,辛须尝却没有从她身上感受到类似海平侯南落浮身处高位时刻显露的掌控,也没有清侨王薄协纵使为囚也快要溢出的骄慢。
但她身上却有另一种不容置疑的气质,彰显着她与在场所有人身份的不同。
辛须尝想了半天,觉得应该是因为她给人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感觉。一般人要争、要抢、要求、最低也会去探问自己想要的东西,但她不会、也不用。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要得到什么,开不开口都会有。她也无谓得到更多。
他刚回宫没几天就来参加拜授仪,因而听到她宣布刚定好夜香尉继任者时,脸上出现的惊讶之情也比其他人更多。
尘磬候是在辛须尝出宫游历的十年中间来到宫里的,当他在信上看到师父轻描淡写提到一位贵族掌管化谷殿时,惊讶之情不亚于得知自己薪俸降低。
师父向来谨慎,当时没在信里细说,而他则在之后的民间游历的见闻中,一点点拼出了这位之前从未听过的尘磬候为何不呆在自己的封地里、反而来到王宫里执掌如此事务。
一言以蔽之,她的父亲是上任尘磬候,封地位于本国与赛琉国的交界处。她继任尘磬候和来到王宫的时间点是重合的,因为在此之前的几个月,赛琉国侵占了这块封地并进行屠城,她是作为两国和谈的证明送到王宫的。
想到此,辛须尝不禁在心中唏嘘。赛琉国和本国的关系,亦敌亦友,时好时坏,本质还是因为它占尽了防守的地利,无甚资源,更无开化品德,每隔几年就会发生抢掠事件,不乏少量伤亡,之后又涎皮赖脸地送还俘虏的百姓外加本国奴隶、或者干脆遣送本国贵族充当质子或和亲人选。
但问题是,在那之前,赛琉国从未出现过屠城和俘虏本国贵族如此恶劣的行径。
也许是之前的小打小闹太频繁,起不到隔山震牛的作用,王都这边一直未对赛琉国采取足够的警戒姿态。再加上历代尘磬候忠勇善战,赛琉国只能在边境线附近占点小便宜,从未深入得利过,不知哪里出了差错,竟出现了屠城的惨剧。
而桓钦,是在这起惨剧后二十四代尘磬候唯一留下的孩子。
也正是因为几年前的这起事件,原本还算可以的两国关系一下子变得十分紧张。即使是与赛琉国有直接姻亲、万商辐辏的清侨城,那段时间也宣布禁令,禁止任何赛琉人滞留城内,违者可就地处决。
说到清侨城,辛须尝这几天时常想到薄协。他是真挺害怕这位劫后余生、失去封地所有的清侨王哪天忽然想到他,直接进宫找自己算账。
毕竟,听曲秋一她们说,宁阀已经被奉清侨王命的豢妖部处理了……
难不成被找上门时,自己要对兴师问罪的他说,王爷,想开点吧,您只是失去了封地上的子民建设,看看人家尘磬候,是连一寸封地都没剩下啦——天呐,光是想象说这句话他就情不自禁微微发抖了。
宰约察觉到身后徒弟的异样,没回头,只低咳一声,严厉地小声道:“今日场合重大,不容走神。”
辛须尝立刻从自己吓自己的脑内幻想中清醒过来,在脑内过完关于尘磬候的相关信息碎片后,他眼前的画面立刻从回忆的边角料切换成为面若沉湖、正在侧身准备引荐身后新夜香尉的尘磬候。
“化谷殿人员流动比较大,各位应该都知道,一般是犯了错的仆侍才会被罚到我这儿来,很少有纯粹的新人补充,所以到现在才定下来新夜香尉。本王先谢谢各位官使,谢谢你们轮流送人,但希望以后要回去的频率能低一些。毕竟我们化谷殿不是用来反省的禁闭室,需要人稳定干活,而不是替人稳定收容教育犯错者。”
四周有一两声尴尬的咳嗽,尘磬候不以为意。看得出来,她说这话不是为了排揎谁或彰显化谷殿事务有多难,只是单纯作为介绍前的铺垫。
辛须尝觉得她这点也很有贵族气度。毕竟说话从不特意照顾他人心情这一点,是上位者才独有的松弛,很多时候也会被夸赞美化为“幽默”。
自从从葫芦头地牢回来后,辛须尝发现自己的思维越发愤世嫉俗,甚至逐渐有被那群猎妖人同化的苗头。虽然他将此大部分归责于每次出现都会让自己肠胃和心灵应激的师妹,但自己必须也得自省,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最近王城在招募有术业专长的豢妖人,拜国策所赐,本王和化谷殿也得以共享荣光、收获佳才。这位是凌蔓,是两个月以豢妖人身份前来到化谷殿的行清官,也是今日的拜授仪后,化谷殿的夜香尉。”
众人沉默。辛须尝原本话多得像气泡攒集的脑海也短暂空白了片刻。
出现了比不会灵力的夜香尉选择一个拥有灵力的继任者更令人目瞪口呆的事。
尘磬候身材颀长,再加上今日仪式所需礼袍佩饰繁琐众多,她以正面面对众人时,大家几乎看不到她身后站着且一直半低着头的新夜香尉的脸。
等到终于揭开庐山真面目时,所有人脸上的好奇变惊奇、疑惑变疑惧。
“有什么问题吗?”
看得出来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以至于尘磬候直接发问。
众人面面相觑,隔空交换的眼神你递过来、我扔过去,就是没人想先开口。最终,还是负责仪式典礼的校礼尉上前向新夜香尉行了个平礼,话却是朝着尘磬候说的:
“尘磬候,我朝为官需从各方面考验拔举,才、品、貌皆端正者方能胜任。您挑选的继任者,且不谈刚入宫两月资历尚浅、我们不了解其才能品德,而且……”
他的话点到即止。然而这份欲言又止,在辛须尝看来,给没给够尘磬候体面的提点不好说,却是给足了新夜香尉羞辱。
尘磬候却依然如湖水般深沉平静,面上看不出一丝波澜:“而且什么?她是哪一条不符合了?”
校礼尉语塞。一定要让自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吗?
就在这时,辛须尝看到名叫凌蔓的新夜香尉微微一笑,笑起来的眼睛在脸上像干裂大地上的两汪泉眼。她手指指向自己的脖子和脸交界处,替校礼尉给出了答案:
“大人,这位官使应该是指我此处的伤疤。”
尘磬候看也不看,只慢慢巡视着在场的其他官使:“你的伤疤早已落痂平复,只是颜色有些微不同。本王看宫内的各位高官,肤色也没按照规章统一啊,黑的白的黄的都有,怎么,本王亲自挑选的下任夜香尉,皮肤有些发红也不行吗?”
这岂止是“有些”啊。辛须尝觉得在场的众位目前都跟自己是一个想法。
凌蔓的脖子侧面,上至耳垂处、下至袍服领口深处,全是触目惊心的暗红色伤疤,形状还分外诡异,看上去甚至有点像……
辛须尝咽了口唾沫。看上去真像戒尺蘸满颜料、用力横劈在脖颈处四溅后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的想象很奇怪,但这个伤疤既不像锋利的刀剑刃所割,也不像敦实的钝器面所击,伤疤颜色最深的那条区域一时看上去只能令他联想到戒尺的截面。
校礼尉叹了口气,他也不想对夜香尉指定的继任者说三道四,只是今天的拜授仪还没开始,就已经出现这么多意外,现又平添“惊喜”,身为校礼尉职责所在,他不能继续让拜授仪冒着更大风险举行。
“夜香尉,恕我直言,我朝在朝为官者,皆貌端身健,无颜躯残缺者。您挑选的继任者,在这点上就不合格了。”
“她是哪里少了块肉吗?”辛须尝感觉到,此刻说话的桓钦,比起校礼尉称呼的夜香尉,更多展现出的是尘磬候的风姿,眼神仿佛坐在封地的王座上从上睥睨校礼尉,“我朝又有哪条律令明文规定,皮肤颜色稍有异者不能为官?更何况,所谓貌端身健,似乎也不是人人都符合啊,就像现在长相不顺本王眼的人,也多得很呐。”
“五官有顺眼之分,外形自然更有正常与否。身为宫内十大殿司头首之一,是天子近臣,自然不能长得有污圣听。”
校礼尉此话一出,全场落针可闻。
若是换成以前的辛须尝,他一定和其他官使一样,对面前剑拔弩张到令旁观者都尴尬的场景,不会继续直视、而是低头以示避忌和尊重。
但昔日之我已逝!辛须尝目光灼灼,继续躲在师父背后、紧盯着眼前事态的发展。
说实话,当自己经历过连番危及生命前途的拷问后,辛须尝颇有种大彻大悟的心态,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看起来再凶险,能有自己经历刺激?
而且——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想要将夹在中间的凌蔓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真的很想知道,这位新夜香尉究竟有何独到之处,能令尘磬候如此维护?
不过目前还说不好,毕竟比起维护自己的继任者,按照辛须尝对贵族们习性的了解,尘磬候现在也很可能是出于维护贵族体面的意图。
开玩笑,贵族们的奴隶在某些情况下都有可能高他们一等,更何况是尘磬候亲自选定的继任者?
而且,化谷殿的差事难办,这点谁都知道。否则当初也不会特地从消尘殿剥离出此项差事、单独成立一个殿宇。诶,话说巫汰呢?怎么现在还没从消尘殿回来?不应该啊——
“啊,本王来迟了。在吵什么呢?”
就在此时,一个辛须尝日日夜夜都牢记于心底的声音从正门响起。
声音响起的时间内,他的心脏几乎也停止跳动了这么久。
差点忘了,宫内十大殿司,还有一个最特殊的“无殿之司”——豢妖部。
二十五代海平侯兼豢妖部代领之首,南落浮,带着一脸紧绷的巫汰,施施然走到众人面前。
巫汰手里提着一个机关木盒,这个木盒在宫内传膳送餐时经常用到,用手在盒顶稍用力下压、木盒的四层便会从四面同时旋出内部摆放餐盘的滑屉。想必此刻里面装满了驱杀蚂蚁的药皂。
辛须尝看到巫汰满脸忍耐之色,好不容易等到南落浮悠悠慢慢地站定在众人面前,立刻从侧面屈膝退下,直奔稔亨所站之处。
而南落浮的余光明明看到了按礼退离、步伐焦急的巫汰,面上笑容不改,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拜授仪还有半刻钟不到就要开始了。
辛须尝看到他习惯性地搓手捻指、往嘴边凑,但这个动作由于没有他往日不离手的卷烟而显得有几分滑稽。
“本王在来的路上,好好坐在辇舆上晒太阳呢,忽然眼皮掠过一条黑影,还以为是供史殿天象预报有误、乌云压日要落雨呢,结果一睁眼,发现是消尘殿的人在围墙上疾走。我怕他在上面走,万一掉下来摔伤了,岂不是要没法参加拜授仪酿成大错?就把他叫下来跟着本王的辇舆一起走,让侍从保卫其安全。”
原本正和稔亨低声说到一半药皂用法的巫汰,听到海平侯都这么说了,只得硬生生停下话头,感恩戴德地回话:
“…多谢海平侯爱护。”
在旁边目睹全过程的辛须尝心内狂吼乱叫:这什么人啊这!这就不是人!
南落浮能不知道巫汰是临危受王命才敢在王宫围墙上用灵力驰行?蔫坏透顶!专挑别人着急的时候添堵,这死东西哑巴杀人阴着来的风格真是越来越——
“谢我干嘛?该谢谢供史殿预测推演天象的人,预测出今日的良辰吉日,既可以办拜授仪,又可以让你陪本王一起晒太阳。”
南落浮话锋一转,笑眯眯地看向宰约的方向,吓得刚还露着半个头一只眼瞪着他在心底大骂特骂的辛须尝赶紧缩了回去。
“你说对吧,监史尉?咦,怎么你今天带来的继任者好像不是供史殿那位最擅长观星辰、推历法的采史官?这位是?”
我是你大爷。辛须尝边想,边恭敬出列,颔首示意:
“参见海平侯。在下采史官辛须尝,是即将接任的二十五代监史尉。”